亓蒲没回答他。机组人员已推着轮椅等在空地,林甬放下亓蒲,他便自己缓步移着坐了上去,到了广州,手提便能直接拨回香港,方出大厅亓蒲就借了林甬的电话,也无避讳,径直呼了白加道的号码。林甬听他平淡对着另一头留言:“手快断了,广州机场,过来接我。”
林甬没去买票,亓蒲还了手提,望了他一眼,林甬便低下头,手臂撑在他的轮椅两旁,手心贴烫了他冰冷的手背,在他耳边叹了一声,道:“我现在感觉是有点像在梦游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香港,好像你到拳馆来找我,不过才是今天早上的事。我现在不仅觉得四天不够,四十天,四百天也不够了。”
一个半小时后,亓安便亲自搭私人飞机来了广州,亓蒲一个人等在大厅,林甬已经离开,Steve被差去同机场人员交接,亓安带着一群医护人员,走在众人最前,方见到他的轮椅,腿便险是一软,原本走得好端端的步子近了却好似失重般跪在了轮椅旁,亓蒲方低低喊了句“阿爸”,亓安眼圈便红起来。
“你怎么让路岭来了?”亓蒲低声道,“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泰国这样乱,又没几个人能帮他,你让他到荷兰避难都好,何必还骗他过来?”
亓安却看着他腿上的伤,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十几岁,不顾周遭诧异目光,两行浊泪沿着满面的皱纹滚滚落下,竟就这么跪在他身旁,哽咽不已。亓蒲喊了几声“阿爸”,亓安都无法止泪,亓蒲只能拍了拍他的背,亓安三年前在海牙那样冷漠,如今却会泣不成声。亓蒲从头顶的视角望下去,忽然发觉亓安鬓发已经有了花白,是不是他近来太忙,忘了要去补染发膏?
亓安在粤有地产投资,私人飞机于白云机场早便有过航线登记,即便这一次事发突然,但降落与飞返亦未费太多工夫,Steve自有停靠费外另加融通的走账处理。起飞前医护便为亓蒲固定了骨折的右臂,又为他注射了止痛药物。亓蒲虽从始至终面上都无半分血色,却似疼至麻痹了一般,关节复位时还在转过头安慰Steve,玩笑一般道:“怎么我身边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爱哭。不如眼泪分我一点,伤心也分我一些,不然见你同daddy落泪,我比自己受伤还难受呢。”
亓蒲在飞机上向医护要了些美沙酮,亓安在一旁听见他的请求,望他饮落时目光有些哀戚,可到底也没再问他什么。美沙酮起效要二刻钟,亓蒲却在放下瓶不久便垂着头睡了过去,Steve为他披了件毛毯,一路都在紧紧握着他瘦骨嶙峋的左手。
醒来依旧是在半山的嘉诺撒,亓蒲大抵足够幸运,腿伤未触及动脉,骨折的右手前臂几经人为摧折,血管神经虽有一定程度损伤,艾克斯光片里的检查结果却不至落下残疾,只是再难恢复从前水平。亓蒲听完Steve的转达,没什么太大反应,很轻地说了声“知道了”,让Steve去帮自己约一下司文芳,独自静卧在床头,用左手食了支烟,至灰残尽,撚熄后,便再入了梦乡。
司文芳惯来公事繁忙,这一次收到消息却来得很快,香港已经入夜,她在凌晨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亓蒲被她不够斯文的推门动静吵醒,困顿地喊了声“芳姐”,问:“几点了?你怎么来这样快?”
司文芳并未作答,严厉地上下审视了他一番,开口便道:“林甬没杀你?你的手他弄折的?我看新记这几天都没什么动静,你跑泰国去了半个月,怎么,真度假去了?”
亓蒲对上司文芳刑讯般的连环抛问与灼灼目光,几乎不知从何答起,残存那点睡意也烟消云散。过了好一会,他才道:“这半个月还不如不去。”
“芳姐,还不如不去。”
司文芳审视了他一会,难以置信道:“亓蒲,你不要告诉我,事到如今,你下不去手?”
亓蒲咬了支烟,左手搓上火,垂低着眼,未置一言。司文芳在房内来回踱步,几趟后再度站定在他床前,俯身凑近了面容,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面庞,严肃道:“你知不知泰国现在除了林甬还有谁?你不要以为泰国的事情,回到香港便算告了段落,当初你为什么动身,不正因考虑到在香港动手后患无穷,一个月前你告诉我,你不忍心为亓家招来祸端,一个月后,你又来告诉我,你不忍心对林甬下手?”
“亓蒲,我当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当初我逼你戒毒,说否则这案子便不必再查,后来你宁可在监狱里把自己作弄成人不人鬼不鬼那副样子,说戒也还是戒了,”司文芳鼻尖轻微一动,便能嗅到他嘴边烟草的气息,不过只是最普通的熏呛,她流露的神情却似是失望极了,“哪怕这两年你在我面前总饮美沙酮,我却一直心知肚明,你是又复吸了。但我总想你年纪还小,又听说了你过去的事情,心想你大抵是需要一样支撑的倚仗,你一个人想担的责任太多,我总担忧你太过封闭自我,有个发泄的途径,总比空落落地走过这一段要好。”
“这桩案件,若止步于此,我虽有抱憾,但决定权在你,芥小姐毕竟是你母亲,”司文芳道,“可我不希望你分明坚持了这样多年,如今却是因这般荒唐的恻隐而选择放弃。”
亓蒲默然半晌,方道:“要杀林然,总有办法。我已利用过他一次。”
司文芳的声音却骤然拔高了一度,目光如刀般横扫过来:“你年初一发回的电文尚写就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亦将纪山派去了泰国,他对林家怀恨之深,特别是对林然的复仇之心,未见得会比你少半分,只要林甬出了事,林然离开香港,异国他乡,总会有我们下手的机会,哪怕你最后下不去手,纪山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你却拖着这一点不算致命的伤,落水狗一般逃回了香港,这四天发生什么?哪怕真发生了什么,那一桩事便值得你坏了所有布置?!”
亓蒲听了她的问话,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捏着烟送到嘴边时手指有点发颤,吸了极深的一口。燃烧着烟灰的火光那一刻里亮得骇人,烟是很温暖的,他让那温暖渡过了心肺,末了再开口时,便敛去了不该有的情绪,他抬起脸,对着司文芳心平气和地道:“初二那日我去找了林甬,将苏三的事、张强的事都同他说了。”
“我们都一直觉得他很笨,因为苏三叛变时他那些蹩脚的反应,是不是?”亓蒲说到这里,忽然是很淡地笑了一笑,“他也的确是真的很笨。但那天他却很聪明,甚至没有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受到刺激,可你知不知他那日为什么会那样聪明?从初二到初三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然后某一刻我突然便明白了,芳姐,他那天聪明,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我。”
“他笨是因为我,聪明也是因为我。”
司文芳猜到了什么,眼底的怒气逐渐换成了错愕,亓蒲等了些事,见她似乎无话要说,便继续道:“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为mommy复仇这一件事情,能够成为我命悬一线时那一根线,其实我不知我还能不能坐在这里。芳姐,你知我有很多事情不在乎,可我认定一件事情,答应了一件事情,心里却好固执。”
亓蒲道:“我不想戒毒,因为我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十五岁时便答应了别人不能轻易死了,我知我做的许多事都与自杀无异,可这些东西到底并没有将我真正置于死地。大概是我足够好命,哪怕英文名取作Elias,上帝也总不想收我。”
“我以前觉得一个人的改变是很慢的,一天不行、一个月不行,一年也不行。可原来是我以前不知道,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只在某一天,某一瞬间,一年便更长了。十八岁时林甬把我拉回来一次,也许是阴错阳差,也许是天命注定。芳姐,差人都要拜关公,你觉得哪个香港人不迷信?可也许我不算真正的香港人,所以总有些半信半疑。可他又拉回我一次,他已经救过我三回。我欠他太多,”亓蒲望着司文芳的眼睛,道,“芳姐,我同你说,是我信你,而这些话,或许我也只能同你说。所以回来后,我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我第一次觉得害怕起来,是阿爸在机场跪在我面前落泪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老了。而在这之前,我便已经意识到,我不能再去伤害一个爱我的人,我忽然不能再心安理得下去。我很感谢……我很多谢这些人爱我,哪怕我一无是处。”他看着司文芳复杂的神情,对她再一次笑了,“包括你,芳姐,我知你挂住我,一直都是。我mommy的爱,我认为是给了一个错的人,但她也那样决绝地交付了,没有半分留予我的机会。我不是值得留在这世上的人,可身边原来却有这样多的人,只要我开口,都愿意来拉住我。”
“可我怎么值得?”亓蒲视线闪了闪,低垂下去,他的话音本已很轻,可原来还可以更轻,在作出自我剖析的时刻,总是有些艰难,他却说得很平静,“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那么我便希望那些将爱交错给我的人,至少还有收回一部分的机会。而不是像我mommy,她这样伤心……她这样伤心,却还爱着向文。知了他的身份,还愿意为他涉足陷境。芳姐,我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但我已经知道了那是极脆弱,又极坚强的东西,我想我不能再碰伤一个人的心。你说的对,我是有了不该有的恻隐。”
“可这恻隐却令我第一次有了双脚落在地面上的实感。它很珍贵,也许你不明白,”亓蒲说着说着,自己又仰起了脸,望着斜上方缓慢滤着药水的滴壶,道,“我知我有些问题,所以对我而言,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却有很重的意义。如果mommy的案子结束,我要活下去,没了那一根线,总需要一些别的什么,这份曾有过的恻隐,我想也许便已足够。”
病房里再度陷入了静默,亓蒲一根烟始终没有吸,伴着他这一席话语,此刻走至终点,亓蒲便将这结束了使命的烟蒂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旁边是Steve留下的一只果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