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天想了想,又说:“不过那时候,我们经常会拿着地图跑到山上去,往下找香港,往上找星星。”
亓蒲道:“爬上山顶就能找到星星?”
“唉,很少很少的啦。狮子山这么矮,龙城楼又这样高,其实真的要很幸运才可以见到。”
“不过我还没带他去过太平山,我细佬到死都没离开过九龙,听讲太平山是香港最高,要比还是比不过老大会投胎,出生就在山顶,又有钱,又靓仔。”
宋小天醉醺醺地说:“老大,都讲古惑仔十有九衰,但你一定要活得比我们每个人都久,活得比我们每个人都更长,才对得起老天这样用力偏爱。”
海帆街到润发码头,一公五公里距离,走着走着,宋小天就越来越重,又越来越轻。其实他都知道这条路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大富豪里长命百岁祝福犹在耳边,宋小天却等不到三十一岁生日降临。
终于身后微弱呼吸也再听不见、再听不见了。
于是亓蒲终于停下来,抬起头,不知是在对谁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去有星星的地方,不要再来香港了。”
他将宋小天很轻很轻放在地上,脱下恤衫,替他盖过头顶。
他撕掉小臂上的尼古丁贴片,从口袋里摸出烟,海边风太大,怎样都生不起火,雨终于来,雨痛痛快快来,打湿他赤裸上身,打湿他脸侧刘海。
再往前走一百米,两百米,经过最后这方停车场,码头就在眼前,但他不想再走,所以只是停在原地,咬著一根点不燃的烟,盯着海面发呆。
当年二十个钟刺墨入身,换来胸背虎伏玫瑰,黑虎祛灾,玫自棘生,于是那时他问宋小天,你说鱼身上一百二十五根刺骨,人身上一倍有多,点解都唔知会疼?
到底是没有答音了。
“——亓蒲?”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亓蒲缓慢地转过身,看见向潼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几米之外。
何其阳错阴差,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笑一下,可分明扯起嘴角,最后还是落了下来。暴雨中,亓蒲向他伸出手,向潼攥紧伞把,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这样小的,他不明白这样大的雨,他又怎么能听见了他。
见他不应,亓蒲便收回了手,朝他走来。向潼望着那双眼睛,他又走近他,他身边再没什么其他人,手中也只有一把伞,他知道他如果想在这里对自己下手,他是打不过,也逃不掉的。
可他没有走,而他也只是停在了他的伞外,对他道:“小少爷,原来你都还记住我。”
向潼似乎是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垂下视线,脸未向着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台风要来了,你知不知道?”
“难怪雨这样大。”
亓蒲停了一会,向潼知道他是在看着自己,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说:“可这样大的雨,你却怎么还没回家?”
亓蒲伸出手,抬起了他的脸,问他:“你要去哪?”
向潼从不知道一个杀了那么多人的人如何能有这样温柔的眼睛和声音。他没有说话,眼圈无来由渐却泛起酸楚,亓蒲很轻地叹了口气,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对他说了一句“不要哭”。
向潼听见心跳听见雨,片刻停顿后,下一秒钟,听见黑伞落地。心口倏生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再无法分辨此刻感受,亦无法再回视那双他无法看明的眼睛,于是他上前一步,闭上眼,踮起脚尖,尝到了亓蒲嘴角冰冷的,咸涩的,带着铁锈气味的雨水。
面前亓蒲忽然僵在了原地。即便一触即分,可就在那一触间,一滴眼泪便自向潼脸庞滑落了。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他面前流了泪,又为什么会迈开那一步,踮起了脚尖。他睁开双眼,见亓蒲低头望向自己,眼底似乎写满千言万语,分明近在咫尺,却似相隔群山万壑,那样遥远,遥远至令他无法触及。
维港天星码头测风站一个小时前挂出八号风球预警,风速将持续高达每小时一百一十六公里,可是时间为何却似停在此时此刻,每一秒钟都被切割至这样漫长?
亓蒲与他分开一些距离,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雨珠。再没有伞了,似乎连手也不知应当放在哪里,亓蒲说了句什么,雨声太大,向潼没有听清,只能问他:“你说什么?”
“不要哭,”一声叹息落在耳边,他又叹气。他不明白,几乎是困惑,分明没有其他人了。亓蒲却只是低下头,看着他,没再问他任何问题,只是重复着那一句:“不要哭了。”
向潼看见他摘下了右耳那枚银色耳钉,放到自己手心,退后一步,用他一定能看懂的口型,对他说:“走吧。”
走吧。
两个小时前,警方派出大批人手包围屯门青山,以非法组织政治活动罪名逮捕了向文,事发第一时间,消息传至葵涌玛嘉烈医院,接到指令的许洛文神色匆匆走入病房,为向潼带来了这个噩耗。
“这边离元朗太远,来不及过去,目前最要紧是保下你。”
许洛文说得又快又急,向潼只能点头,依照安排乘车前往深水涉区最近一处润发码头,等待接应离开九龙。但台风忽至,船只无法出海,向潼此刻停在码头大厅,低头看著手心那枚银色耳钉。
处理完医院事宜,许洛文姗姗来迟,带来好坏两样消息,坏在向文已经确定落网,唯一庆幸是事发时苏三不在青山,逃过一劫,正在赶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