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将我母亲的那些首饰取出,又放上几包草药,推到张大娘面前:“请施主代我和阿草去狱中走一趟,探视阿草娘,顺便打点一下狱卒狱婆,将这几包草药给阿草娘在狱中养病。请转告阿草还活着,请她务必要坚持活下去,阿草必将设法救她。”
张大娘慌忙将首饰推回,说:“探监,我会设法,这首饰万万不能要。这是阿草娘留给阿草的念心,也是给她做防身之用,我怎么会要?”
慧明又将首饰推回去,说道:“阿草娘是杀人重罪,疏通关节处处要花钱,这些东西只怕还不够。贫尼一个出家人,阿草是孩子,出面典当实在不妥,引人注目。请张大娘代为典些钱出来,上下打点了吧。这些首饰实在微薄,只怕还不够。缺多少,请施主告诉贫尼,贫尼设法补上。”
张大娘忽然崩溃:“师傅一个出家人,跟阿草素不相识,还能相帮如此,我跟她们娘俩朝夕相处,跟她娘亲如姐妹,跟她亲如母女,倒还要师傅如此客气,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小妇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中薄产还有一些,一定尽力就是。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许家人似乎要置阿草娘于死地,他家财大业大,国家法度又在他那边,只怕我们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我扑过去说道:“族长爷爷通情达理——”
张大娘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我似被一桶雪山融化的河水浇下,从头顶冷到脚跟。
慧明手数佛珠默默念叨片刻,抬头问:“大娘住在哪里?”
张大娘道:“我女阿丑的婆家在巴州城里有亲戚,我和阿牛住在那亲戚家里。许家的人,凡是上来作证的,都住在族长在巴州的家里。他家在巴州有铺子,后院是许家家人管家上来落脚的地方。”
张大娘看看外面天色,说道:“我们且回去,明日一早便托人打听,看看能否疏通关节去瞅瞅阿草娘。实在不能见面,先把药送进去再说。”
她捧起药包,留下首饰,起身告辞。
阿牛哥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我起身相随送客,一直到内院的门口,被慧明师傅提醒道:“阿草就送到这里吧,我替你把张大娘送到大门。”
张大娘也停住脚步,转身握住我的手说:“阿草,留步吧。你要好好保重,莫要辜负你娘的一片苦心。”她习惯性地伸手摸我的头,却摸到一顶僧帽,不禁苦笑,眼圈红了。
慧明陪着她们往外走。阿牛哥跟了几步,又回头跑向我,拉过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件东西,红了脸转身跟上张大娘和慧明师傅。
张大娘与慧明师傅正在说话,并未察觉。
我伸开手掌,那是一件打着如意结青玉雕的弥勒佛,玉质粗糙,雕工草草,已经是阿牛哥所能承担的最贵奢侈品了。
我的双眼霎时蒙上一层雾,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道路。我坐在僧舍的廊前,心乱如麻。
巴州到底是巴州,鸡鸣寺比之我们山沟里的尼庵,无论是前院的大雄宝殿,还是后院的僧舍,都要气派一些。大雄宝殿青石铺地,地面如镜子般光滑。僧舍都是全木的房子,围成三面,屋外有架空的走廊相通,地板也是木头,屋内铺席,每日擦得整洁干净,所有的人席地而坐。
有风吹过,廊前的风铃叮当做响。我抬头望天,屋檐之上的天空碧蓝碧蓝,有几丝云彩淡淡地舒展着身姿。
过了两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又过来。不同的是,阿牛哥身上多了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里面是张大娘给我买的换洗内衣裤。
坐定之后,张大娘将情势缓缓道来:“刚好我亲家的亲戚有女婿在州衙里做事,买通了狱婆狱卒,放我进去见一面。他们只准我这个女人进,阿牛不给进,在外面等我。阿草娘的情形还不算坏。一般官府里的规矩,这样未审定的犯人是不能死的,以免给朝中御史参个屈打出人命的恶名。我把药送进去,她们请大夫看过,巴不得给阿草娘吃了好让她健旺起来受审呢。阿草娘一开始心如死灰,等到听我说阿草还活着,立刻提起了气,笑了。唉,我以前怎么没注意,阿草娘笑起来真好看。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是一个美人的样子。”
说着,她脸上的惨痛变成了一丝笑意,盈在嘴角。
我和慧明师傅都松了一口气,对望一下,嘴角也有了笑意。
“我娘,她说了什么没有?”我伸长着脖子殷殷地问。
张大娘道:“你娘身子不好,没什么力气说话。她让我告诉你,不要管她,走得远一点,要多远就多远,别再回来啦。”
可怜天下慈母心,慧明的脸上又出现伤痛的表情。
我低头垂泪。
张大娘叹道:“我说她,你发痴啊!阿草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这孩子不枉你心疼一场,仁义着呢!我说,阿草求你好好活着,她一定救你出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孩子也不想活了。”
我拼命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还好,临走你娘答应我好好吃药养伤,等着跟你团聚的那一天。”张大娘道,“你娘是重囚,那狱婆来催我走,也只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