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鸡卫说,她是他的女儿。
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现今仍教她脑壳嗡嗡作响。司晨检视起自己的一生:生于渣滓笼里,无爹无娘,生来便有一只鸡纹烙印,人人皆叫她“司晨”,不敢亲近她。若她真是玉鸡卫之女,关于她出身的种种谜题确能迎刃而解。
只是她猜测,玉鸡卫多半在这仙山间处处留种,自己不会是他唯一的昆裔,玉鸡卫也仅将她视作卒子。司晨忽而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出身,她宁可爹娘是一对狠心摈弃自己的舆隶,也比这流毒瀛洲的仙山卫强。
虽是卒子,司晨却不愿教他摆布。她偷偷敲底下的楸木板子,哪处声软,她便拿头上的簪子撬哪处。不知弄了几日,板子总算有些松动。士卒对她的监看不严,她悄悄撬得一只洞出来。洞下便是漆黑的溟海,于是她一头扎进海里,凫了出去。
司晨熟水性,游了许久,攀上浮桥。天上落着无边丝雨,桥亭里架起棚铺,卖杂帛、粗瓷、钢鞭炮,然而人烟甚稀,贩子也不招呼,在小櫈上木呆呆坐着。司晨松了口气,只觉意外,逃出青玉膏宫比她想得要轻易,玉鸡卫视她作荒蓬野草,似无一定要囚拘她的意思。
行过一个摊棚边时,她忽听得贩子们交头接耳:“‘山魈’昨夜又出来了,听说上弦船边的卫寡妇被生生咬掉了半张脸巴子呢!”
司晨听了,不禁打个寒噤,不自觉将耳朵移过去听,又听得有人道:“这‘山魈’也是怪状奇形,传闻里应是长毛大猿的模样,他却一身漆皮,光溜溜像秃猴似的,还会讲话。”
“他说过什么话?”
“讲的话便更奇了。他见着人,便会发狂似的扑上去,口里叫道——”那摊贩四下张望,压着嗓儿道,“‘玉鸡卫,你这老匹夫!’”
司晨耳朵尖,听见了这话,愈加不安。这听来不似是一只妖兽,而是一个狂人。这时她忽听闻前头月盈桥边传来一阵骚乱,舆隶们似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朝她涌来,有人大叫:
“‘山魈’!吃人的‘山魈’出来了!”
人群如汹涌怒潮,顷刻间吞没了司晨。司晨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顶着人流往前走。待挪步至月盈桥边,她却见地上七横八竖地倒伏着许多尸首,腥风厚重。
鲜血如地衣一般,染遍桥面。而尸丛里立着一个影子,佝背含胸,衣衫褴褛,肌肤是火炭样的颜色,正如野兽般嗥鸣。那影子急跃而出,血盆大口猛张,咬向司晨身畔的一位民妇!
“危险!”
司晨不及多想,急蹿到民妇跟前。她手无寸铁,但毕竟和玉玦卫学过几年拳脚工夫,当即迅捷地扯下外衫,罩住两手,绞作粗绳样。当那“山魈”扑来时,她用外衫拧作的绳索架住那凶猛的口齿。
然而“山魈”力道甚大,将她翻扑在地。司晨感到“山魈”紧咬她外衫,涎水直流,血腥气劈面而来,他含混不清地叫:“玉鸡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司晨心里一抽,将那“山魈”仔细打量一番,却见他脸盘漆黑,窑里废砖一般,然而能辨出其上的一对粗眉大眼,不禁失声道:
“言信哥!”
这人却是她的义兄言信。
原来当日在凤麟船上窃得如意卫的“仙馔”之后,言信报仇心切,一仰脖便将那水液喝尽,当即便觉筋舒体热,气力上涌,神勇无匹。他抱一腔怒火走出凤麟船,却见天已麻糊亮,一个人影正自浮桥边走来——身如砐硪高山,一身雉纹衣裳,不是玉鸡卫又是谁?
于是他大吼一声,扑将过去,拼命挝打。兴许是吃了“仙馔”之故,玉鸡卫在他面前便孱弱如轻羽,一下便倒在血泊里。言信喜极,然而一抬眼,摊棚里、蓬船里,一个个影子皆是玉鸡卫的模样。那玉鸡卫形色各异,有的着绿,有的抹红,有的老,有的小,可言信怎会认错那张脸庞儿?
言信了然,那老匹夫心思毒辣,竟雇了不少人妆扮成自己的模样,好教他认不出来!他当即怒极,冲上去一番拳打脚踢、撕咬抓拶。因服了“仙馔”之故,刀剑反不称手,于是他赤手上阵。
不知厮打了许久,他立在一地血泊中,四周的玉鸡卫皆伏倒在地,奄奄一息。言信哈哈大笑,红着眼仰天大吼:
“阿初,闺女,我给你们报仇了!”
然而一转眼,他却见街上挨挨塞塞站着成千上百个鹤发鸡皮的玉鸡卫,都拿古怪的眼神瞅他,连连后退。言信颤抖:这老妖怎么杀也杀不尽!于是他大吼一声,复冲上去,有一人他便杀一人,有“仙馔”之力在,他便所向披靡。
他昼伏夜出,一次又一次地拧下玉鸡卫的头颅,扭断其脖颈,然而玉鸡卫无穷无尽,充塞于瀛洲各个角落。这日他在月盈桥上又见着了玉鸡卫,他将其扑倒在地,却见那玉鸡卫眉心一攒,竟落下泪来。那嘴巴开开合合,似在说话。
言信心想,这老鸡公又在摇唇鼓舌什么?他不管不顾,伸拳向玉鸡卫脸上挝去,然而这玉鸡卫左闪右躲,自己的拳头全不能沾边。言信性急,扭头见着一旁立着一个人,也是玉鸡卫的模样,于是跳起来,率先攻他。然而地上那玉鸡卫也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死命拦在他身前。
言信怒极,他出拳、踹打,有几下结结实实落在那拦阻他的玉鸡卫的身上,然而那玉鸡卫一声痛不叫,也不还手,同以往他杀的玉鸡卫全然不同,只是嘴巴张张合合,像是焦急地要同他说什么。
言信五指并拢,手作刀状,他打定主意,下一击便要穿透这老贼胸膛,夺其性命。他飞奔上前,与玉鸡卫翻滚在地,浮桥在身下吱吱惨叫。言信用上杀招,眼目通红,胸前却忽而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枚簪子插在自己心口。
“老猪狗,卑鄙无耻!”他痛骂道,然而这时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他张眼望见天穹里暗云浮沉,层层迭迭。雨针落下来,扎得他胸前创口剧痛,簪子深入心口,他流血甚多。“仙馔”早耗尽他性命和气力,他本是强弩之末,再经这样一扎,怕是已活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