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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虽然草木茂盛及膝,但亭台院落都干净整洁,显是有人日日清扫修葺。怀桢在庭中立了片刻,直到哥哥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此前怀桢来过许多次,鸣玉虽然不记得他,但也总是自得其乐的。或在八角亭下抚琴,或在楼阁中念诗,有“人”陪着她,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长久下来,连看不见魂灵的怀桢都仿佛已习惯了那魂灵的存在,望见鸣玉同人笑语,甚至会感到安心。
但是今日却不同了。只是走到鸣玉寝阁的门槛边,已经听见细细的咳嗽声,像漂浮在空中的蛛丝,缠绕在早已敝旧的房梁砖瓦。怀桢便挪不动步子,愈是靠近,就愈是害怕。
方楚说,长公主缠绵病榻,昏迷多日,却一直不许人告诉皇帝和齐王;今日反而不同,她一醒来就坚持要见两位哥哥,她那样聪明,似乎是怕自己万一再睡过去,就再没有机会了。
怀枳的手按在怀桢背上,又用力地上下抚了两下,低沉着声音道:“那就更要快些进去了。”
鸣玉的声音在里间响起:“是哥哥吗?二哥哥,六哥哥!”
抬高声调时,依稀还有少女的神采;但声线的沙哑已遮不去了,不论喝多少药汤,身体都迅速地瘪下去,皮肤贴着骨骼,血管纤毫可见,只一双眼睛还是很大、很亮,和她的六哥哥怀桢有些相像——都是那样无辜的黑,眼睫毛一扑扇,便仿佛能拦下所有横流的世事。
鸣玉艰难地半坐起身,方楚忙给她拿了隐几和软枕过来,怀桢接过,沉默地垫好,扶着鸣玉的身子,自己也顺势坐在了床边。鸣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怀枳,伸出两只手,一边牵住了一个。
“我们好久没说话了。”鸣玉笑道,“之前不认得你们,你们怪不怪我?”
怀桢的手在发抖,很快就被鸣玉察觉到,但鸣玉没有言及。是怀枳先开口,他还轻轻抚摸一下鸣玉的长发,温和地道:“不怪你。我们是哥哥,你是妹妹,你想怎样,我们都依你。”
这话隐约是在问鸣玉的遗愿了。怀桢的肩膀又颤了一颤。
鸣玉望着他,揶揄道:“六哥哥胆儿变小了。”
“是。”却是怀枳接话,“他不似从前那样没顾忌了。”
这话说得像个稳重的一家之主,又像只是来自爱人温馨的评价。在懂得了爱以后,才会更怕失去爱,怀桢紧攥着妹妹的手不肯放,好像这样就能让她走得再慢一些。
鸣玉道:“那我同二哥哥讲。”她很清醒,很冷静,“二哥哥,我要同魏公子葬在一起。他的尸骨如今还在长安城郊,二哥哥帮我起出来,将他放进我的棺材里,好不好?”
一阵冷风忽而从帘后窜入,拍打在人的脸颊骨肉,又陡顿放缓,带着晚春草木的湿意,轻悄悄落在床脚。
“好。”怀枳没有过多犹豫便应下,“二哥哥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鸣玉笑了,“那我还要穿红衣裳,梳高高的头,要戴母亲的玛瑙冠子。”
“好。”怀枳道。
“不好!”怀桢突然尖声叫出来,“你穿红衣裳做什么,到地下去给魏之纶做夫人吗?你就这样着急往地下去!”
鸣玉看向他,他的眼中都挂了泪了,眼睫毛一簇簇地。鸣玉道:“怎么比我爱哭。”吩咐方楚拿来巾帕擦拭。被外人看着,怀桢又不自在了,抬高脖子吸了两口气,眼睛红了一圈,但眼泪迟迟地不掉。
鸣玉怔怔看他,轻道:“我已不算着急的了。”
“我去问太医。”他说,便要拔腿离开。
“——哎。”鸣玉却拉住他,示意怀枳,“让二哥哥去。六哥哥,你再陪我说说话。”
将死之人的安排,尽管声微气弱,总是让人难以拒绝。怀枳深深看她一眼,她的神容坦荡安详,怀枳也便跟随方楚掀帘而去,给他们二人留下一片寂静的空间。
鸣玉要待怀枳和方楚的身影都彻底看不见了,才终于松垮下肩膀,双臂缠住怀桢的腰,将脸埋进怀桢怀里,道了声:“六哥哥,同他在一起,我不怕死。”
还像小时候一样,鸣玉是最爱同他撒娇的。怀枳比她年长太多,威严具足,有些话反而不易说出口,有些幼稚的动作也不敢做。但此刻她抬起头,终于也有了微微的泪影,“但是六哥哥,我知道你帮我挣了许多年的命,若不是你,我早已死在匈奴,一个人孤伶伶的,什么也没拥有,什么也不留下。”
怀桢抬手,手指用力去擦她的眼角,泪水便润泽开,红了一片白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