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风华高蹈、温文尔雅的哥哥啊,饿起来的样子,和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将那白瓷碟再推近几分,轻笑:“此处没有旁人,你还要忍么?”
这一回,怀枳蓦地往前扑了一下,左腕上铁链唰地抻直,往手臂上拉出一道血丝。他身子前倾,右手已经够着了碟中的羊肉。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抓着羊肉就往口里塞。羊肉很咸,塞满口腔后又冒出腥膻味,他被呛得干呕几下都舍不得吐出来,只拼命地往下咽,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从脸颊到脖颈都泛出大片病态的红潮,然而只片刻又退去,因为那一块小羊肉都吃完了。
不吃的时候尚不觉得,待食物入了口,才发现饥饿到了极点,怎样都填不饱。他的双眼也渐渐地红透,说不上是羞耻还是苦涩。他知道怀桢还在盯视着他,也许还在心中准备着新一轮的嘲笑。
真是可怜极了,连吃个东西,都吃得这样辛苦。
怀桢原本在笑,渐渐也不笑了。待怀枳吃完那一碟,他便将盛水的金盆也推上前,让怀枳洗手净面。怀枳拖着铁链,洗得很困难,但也洗得很仔细。他的哥哥,总是爱干净。就连怀桢小时候,哥哥还常担心宦官给他洗澡不用心,要自己给怀桢再擦一遍。
怀桢突然拿起那一盆半脏的水往哥哥身上“哗”地泼了下去。
哥哥呆住。他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恼了怀桢,淋成落汤鸡的模样有些滑稽,眼睫在水中颤抖,又像很脆弱。也许怀桢只要再多欺辱他一下,他就会崩溃了。
怀桢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就受不了了吗?”
怀枳闭了闭眼,摇头。水珠从他瘦硬的下颌滴落下去,衣衫全湿透了,混合成一种肮脏的性感。怀桢的目光刺得他喉咙作痛,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刀子刮过:“你……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直接杀了我。”
“杀你?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怀桢睁大眼睛,带着几分残忍的诧异,“我试过两次了啊!只是每一次,你只当我是小孩子发疯闹脾气。”
怀枳一震,不敢置信地抬眼。
怀桢幽幽叹口气:“但我如今不想杀你了,也不许你自己去死。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许多事要同你做……你可不能抛下我啊,哥哥。”
他靠近几分,轻轻抚过哥哥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手总像孩提时一样温软,手心里藏着珍重的汗。然而手指忽一用力,便掐着怀枳的下巴逼他仰起头来。
他要哥哥看清楚此刻自己眼中的东西。
“你如今怨我从不认真对待你的爱,”他顿了一下,“可那是因为,你从不认真对待我的恨。”
*
怀桢终于从常华殿寝殿走了出来。
夜色澄明,庭中似盛着一汪水,失足一跌,就会搅碎那白色的月亮。
立德捧着一些衣裳用物,肩背着锦布包袱,战战兢兢地等在殿门前。怀桢低着头,双足一蹦,跳过那庭中的月色,便险些同立德撞上。
立德还来不及说什么,怀桢扫了一眼,便道:“用不上了,扔掉吧。”
立德手足无措地僵住:“可是殿下,这都是您之前吩咐的……陛下他病了怎么办?”
立德看上去是那么真挚地担忧着。因为无法置喙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便只有做一些边边角角的暗示和体贴。怀桢看他片刻,慢慢地、寡淡地一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便举步离去。立德抿了抿唇,壮起胆子走入廊下,将殿门悄悄推开一些,侧身进去。
他不敢多瞧里间的情状,只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帘帷之外,恰是皇帝能够着的地方。做这些时,皇帝只是低沉地问了一句:“他还会来吗?”
立德垂头:“奴婢不知。”
殿门再度关上。帘影簌簌,灯色幽幽,天顶上的那一方光亮渐盛,意味着白昼即将来临。
但立刻又黑了下来。
怀枳的眼睫颤了颤。
“笃笃笃”的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低沉的呼喝与跑动之声。他抬着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与帘幕,花了许久才看明白,是那二楼的十二扇宝窗与天顶上的琉璃,全都被木板严丝合缝地封上,“笃笃笃”地打上了铜钉。
最后,他听见殿门被浇上金水的声音。
“哗啦——”“哗啦——”似无穷往复的水,却比水流更滞重,它挤压了空气,扭曲了梦境,它从那黄铜殿门的缝隙里流淌、渗透,而后逐渐变冷、变硬,散发出一种恍似灰烬的气味,将殿门彻底地覆盖住——那从此将是一扇再也打不开的、黄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