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显见得是很不服气,但这不服气又透出一股幼稚,让魏之纶发笑。齐王今年二十岁了,英明神睿,谋定后动,好似天下都尽在他的掌握,可魏之纶发现,总有一些东西是齐王永不能理解的。这个过于聪明的孩子,总是想要一些极其简单纯粹的证明,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弥漫的只是混沌。
“我小的时候,读圣贤书,最仰慕比干、伍员的忠肝义胆,直谏而死,又有何惧?”魏之纶举起酒杯朝怀桢一敬,便仰头饮尽。怀桢张了张口,又顿住,目光从那酒杯缓缓移回魏之纶苍白的脸上。“如不是殿下相救,我早已为了自己的理想,戆直地死在长庆十一年的司隶校尉狱中。”
怀桢的喉咙动了一下:“你是怨我?”
“我是感激殿下。”魏之纶朗朗一笑,“如不是殿下相救,我不会苟活这许多年,不会多看了这许多风景,更不会与长公主相识。其实——”他思索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杯盏,“你说你记得前世的事情。那么前世的我,当真从没有见过长公主吗?”
四壁凄清,不透风的砖墙闷住骇人的秘密。他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前世今生云云都不过是寻常,怀桢却猝然抬眼,又更仓促地垂落。
“也许是有的。”怀桢不确定地回答,“但那又怎样呢?”
也许在街上掠过一眼,也许在朝堂上有过一两句的交谈——但那又怎样呢?人与人的一生轨迹交错,辙痕错布,不是每一道都值得花力气去辨认和索解。
魏之纶笑,话音已很虚弱:“你说得对。横竖这一世,我也没有遗憾了。若还有下辈子……”
若还有下辈子,他还要怎样呢?他实在也想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有遗憾了啊——有遗憾的人,才会对未来提出许多虚妄的要求。
“——来人!”怀桢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是魏之纶这无遗憾的坦然刺中了他。他的衣袍抖动,火光从那精致的衣角颤落。
只是片刻,杨标入内,向他行礼,他便大步离开。
他走时和来时一样从容,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狱吏检查一番牢房,预备关上牢门,又觉这姓魏的案犯安静得令人发毛。于是走近几步,推了一下对方,谁料魏之纶全身僵硬,竟然推之不动。再探鼻息,已是气绝。
他坐在墙角,穿戴整齐,面色宁定,手中还捧着那一卷他早已读得编绳脱落的旧书。
原来那是一卷《庄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
六月十九日,大军出征的前一夜,怀桢在承明殿的书阁外等了三个时辰。
直到留芳出来,小心地答复他道:“陛下已就寝了,明日殿下出征,事甚繁琐,还望殿下也早去歇息。”
月亮渐渐残缺,心跳却越来越快。若在过去,只要他们还能同床共枕,怀桢就还有把握去摸一摸哥哥的心脏。但此时此刻,至少离京之前,哥哥是不愿意再让他探看的了。
他只能去回想他们上一次欢爱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上一次在承明殿,正是匈奴质子横死的那一夜,他们翻云覆雨,尽兴到五更时分,哥哥就算沉默了一些,粗暴了一些,却也算不得异常。哥哥说“你也是小孩子吗”,语气是那么地不甘心,可就算承认了又怎样?自己是小孩子,哥哥也总要容让自己的。
哥哥怀疑他吗?哥哥有意冷落他吗?哥哥允许他在塞上纵兵吗?天色将明,曙光一寸寸从琉璃螭龙的背后挪上屋宇,昨夜的秋霜渗进他的衣袂。未央宫开始了新的寻常的一天,而他则必须回营换装,迎着鼓角往他最后的野心进发。
巳时,三万北军自长安西郊起行。
“陛下。”承明殿后殿的水阁,冷风从太液池上的仙山刮来,吹动檐角的铁马振振旋响,重重帘幕被撩起又落下,哗哗地荡出五色波纹。留芳在阶下站定,深深地弯下腰去,“齐王已开拔了。您不需嘱咐些什么吗?”
许久无人应声。重重帘幕被狂风吹动,水阁便如在烟波中左摇右摆,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华丽孤舟。
留芳揣摩着,多说了一句:“陛下,您苦心孤诣,齐王却毫不领情,一意仍要领兵。”
怀枳散发披衣,赤脚踩在石砖铺就的舆地图上,所到之处,皆是烽火连城。他惘然地抬起头,面前帘帷摇荡,隐隐约约有仙山的影子浮现又消失。也不知留芳的话有几分落在他的耳中。“是我教他的。”他喃喃,“是我将他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