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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望日,雨水稍停,秋风汩起。
承明殿终于开宴。四夷的乐舞欢腾喧闹,二十七枝琉璃灯盏将胡姬款摆的手臂也似映作了二十七条,柔软暗昧地拂过雕龙画凤的梁柱,也拂过公卿大臣们严肃得苦兮兮的脸庞。他们情知这场宴会并不简单,各自都在怀里揣好了奏疏,默诵好说辞,眼风虽偶尔瞟向胡姬的腰肢,案上的美酒却不敢稍动。
一片诡异的热闹与沉默之中,唯有一人,身躯肥壮地挤在一张独案之前,一手拿着羊腿,一手抓着羊肉,正吃得满面油光,肚腹鼓起,好似被所有人盯着吃饭也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听说他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蒙鸷。”尚书台的班列中,钟世琛早已坐不住地歪了身子,掏了掏耳朵,倾身去同前边的齐王交头接耳。
齐王那小巧的耳朵好像还在发冠阴影下动了动,“这是什么意思?”
“匈奴人,佩服蒙恬。”钟世琛笑道。
齐王默了默,道:“蒙恬忠而横死,有什么好佩服。”
钟世琛“啧”了一声,“你好没意思。”
怀桢却如未闻,目光扫向对面三公座次,“柳晏、方桓,他们都没来。”
钟世琛道:“他们官在微末,近日又忙碌,大约不想来。”
怀桢蓦地一笑。
他的笑就和他的沉默一样难以捉摸。
“他们忙着内外交关,也不敢在匈奴人面前露馅吧。”怀桢声音愈低,嘴唇几乎贴上钟世琛的侧脸,“你说钟弥会不会信他们?”
大喇喇说出这样的话题,饶是钟世琛,也感全身一震,似乎周围有无数双耳朵都凑了过来。他不由得又抬眼瞥了一下不远处的皇帝,才道:“钟弥只会看到好处。”
皇帝的目光似乎也平静地扫来。
怀桢坐正回去,“他们可是你的朋友。”
钟世琛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啊,殿下。”
怀桢笑得眉眼俱弯起,掩饰住眼底的一片尖锐砂砾。是啊,是“朋友”。所以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自己给他们送去了造反的资本,自己是多么贴心、多么慷慨。怀桢拈着酒杯在指尖转了转,清澈的酒液映得他瞳孔耀着金色,抬眸,眼风便轻飘飘地如一条含情的柳枝掠过了皇帝的脸。
“陛下。”那匈奴质子一抹油嘴,忽而端起酒碗,在食案边缘敲了敲,“不知我有没有荣幸,敬陛下一碗酒?”
四下寂静。
乐舞也适时地停下来,连身份低微的乐府诸工都知道,眼下才终于到了这场宴会的正戏。所有人都盯着,但蒙鸷并不露怯,双眼还眯起来,毫不避忌地抬头望向上首的皇帝。
这新皇帝,他也曾在元会上远远地望过。一张脸生得很是风流,棱角利落,长眉丰唇,双眸自上而下地睇落,总似含有几分笑谑的傲慢。而此时此刻,新皇帝也正用这样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但蒙鸷并不怕他。自己可是从前朝混下来的,这年轻人再如何故作深沉,难道还能深沉过他老子?只管吃到打嗝,拍了拍肚皮,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终于,皇帝拿起了面前的酒盏:“好。”那双柔软的嘴唇轻启,“请君尽饮此杯。”
蒙鸷一挑眉,抬碗便喝,酒水淋漓从下巴落下。“砰”地放下碗时,只见皇帝也正好放下酒盏,面色平静如常,甚至还多了一分冷意。
“两国交好,世代为亲,从今往后,都有赖质子了。”皇帝曼声道,挥手便令宫人再给蒙鸷添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