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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不可能。但也并不感到遗憾。
我并不知道太宰治白天的时候被带去了哪里。我和他总是只有在晚上时才能见面。我们会被他们从审讯架上扯下来,然后一前一后地拖回关押我们的牢房。在前半夜时,我们大多都处于昏迷状态,无知觉地躺着,有时我的头枕在他的腹上,有时他的胳膊搭在我的大腿上,有时我们两个离得很远,谁也不挨着谁。后半夜时,姗姗来迟的疼痛开始叩击我们的眼眶,于是我们睁开眼,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和对方的身体。
太宰治看起来比我狼狈得多,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但他同我不一样,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依旧选择露出微笑,看看我衣角上写着的那些音符,或是同我断续地说起他童年的事情。他会说起那个在他走时拽着他衣角大哭的幼弟,说起那个操劳着为他连夜赶制了一件厚毛衣的母亲,说起那个说是不会送他、却还是在那天坐着轮椅独自追了一条街的父亲。我们时常被打断,有时是他或我的呛咳,有时是看守的呵斥,更多的或许是那从铁窗之中投下来的很淡很淡的月光……我们坐在那之下,悄悄地微笑着。我唯一一次真切地在他脸上看到悲伤,还是因为他看到了我左臂上那些深深没入血肉的钉子。那早已经发炎肿胀了,可是我不能强行取出。士兵会给我喂一点抗生素,防止我真的因为感染而死。除此之外,擅自取出一根,第二天就会补进两根。而太宰治——他自己的手都还是血肉模糊的,却还总是轻轻捧着我的胳膊,沉默地注视很久很久。因为那些钉子,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着热,他便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给我裹着,又站到那高高的窗下,把手伸出去,直到它们变得冰凉刺骨,再回来,然后轻轻抚在我的额头上,为我降温……某个深夜里,我总感觉自己大概是要挺不过去了。真的太冷,也太疼了,我甚至不知怎的开始无法自已地想要得到一管吗啡,发疯地想要把那些东西从我体内驱赶出去;我很艰难地掀起眼皮,看着那或许正渐渐泛出天光的小小铁窗——可它在我眼里仅仅只是一个黑灰的小小色块。我站不起来。我早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太宰治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紧握住了我的手,一直在小声地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让我不要睡过去。
再坚持一段时间,中也……
我于是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将视野里那些灰点驱散,然而无济于事。我便不再徒劳挣扎,而只是小声地回应着他:太宰,外面……还在下雪吗?
太宰治怔愣了一下,扶着墙站起来,扒着窗往外看。大概是因为天色尚青,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走回来,在我面前蹲下,正好挡去了我看向那小窗的目光。他的声音好像带了点难得的雀跃:……太阳出来了,中也。
可是我却从他那模糊的面容上看到了哀伤,仿佛外面止住的雪又在他眼睛里继续下了起来——我多么想要流下泪来,可是最终却也只是用着低颤的声音说:对不起,太宰,我再也不能弹琴了……他听见了。可他只是默不作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和那小窗之间踱着步子,将自己的双手在冰雪里浸到冰凉,又被我的体温焐得温热。
后来,我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太宰治把每日为数不多的一点食物全部让给了我,我能做的只有死死攥紧还算完好的右手,把冰冷的风和干硬的面包混着一起咽下去。它们划破了我的食道,于是我的整个身体也开始漏风,漏进那些夹杂着冰粒的冷空气,漏进我所写出的杂乱的音符,漏进那些钉子在我骨骼上抓挠时的窸窣声,漏进太宰治那双被微微照亮的琥珀色目光。
我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有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夜晚。
那天……或许是第六天吧。没有人带走我。我一直躺在牢房的角落里。但是太宰治不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那个时候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头靠在冷冰的石壁上,即便感受到棱角正抵着太阳穴也无法挪动丝毫。钉子仿佛在我的血肉之下转动。我在阵痛中昏睡过去,然后做梦,梦到一些离我很遥远的东西,还有蓝色的太阳和红色的水波纹。上面有着一只小船,我就躺在其中,慢慢地、慢慢地,滑向了一个安静的世界。
深蓝色的视野里,我仅能看见外面飘进来的一点澄黄火光——与那日在人群中看到的如出一辙,却又比它们还要淡得多,淡得像是有谁往里面注进了水。我于是又一次开始想起那些倒下的人——在审讯架上的时日里我依旧常想要做些什么,但我清醒的时间实在太少,为死去生命所作的冗长的祷词甚至来不及念完,于是每次都只能匆匆地念起开头的几句便结束:主,你在世时,曾嘱咐跟随你的人要彼此相爱……
然而这些越念便越像是辛辣的讽刺,后来我便再也不念了。只是太宰治那日将木刺抵在自己脖颈时的神情仍旧总是历历在目,我总觉得那是发着烫的冰,是振聋发聩的沉默,是死寂的绝望——或许他早就知道无论那天他是否做出这样的举动,这群可悲的羔羊们依旧会被刺穿脖子放干血,可是他希望,他只是希望。我也一样。
我唯一能用来计数的东西或许是牢房边上的雪融化后滴在不远处地面的声音。每一滴大约要走过去五秒,我便就这样五秒、十秒地数着。自我醒来,太宰治已经离开了三千多滴了——三千多滴,一万五千多秒、二百五十多分钟、四个多小时。这到底是多久?我已经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那可能是一盆盐水,十来个耳光,和八十几下鞭子。此刻所有一切都静悄悄的,那么安静,仿佛全世界都死去了。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的手心里全都是冰冷黏腻的汗,仿佛它们先替我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