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甘心!就和父亲当年在援兵迟迟不到的情况下战死沙场一样,他真的不甘心!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王忠嗣突然只听得妻子轻声开口道:“你此行利州,我和孩子们都跟随你去。你现在不掌兵权,长安这儿也没有长辈需要侍奉,我既然安北杜大帅都带着夫人去上任了,我们跟了去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你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别人照顾,不如自己人照顾来得放心。我可不希望你和张守珪那样,被贬没多久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王忠嗣登时悚然而惊。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天子之命,多年来也是聚少离多,敬多于爱。想到妻子独守长安多年,如今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决意,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紧跟着,他就只听儿女们发出了小声的欢呼,竟是人人喜不自禁。那一刻,他只觉得连日以来千疮百孔的心,渐渐被这股亲情渐渐弥合。人之已死,李隆基念及李林甫多年为相,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又命官府治丧。随着不愿耽搁的王忠嗣带着家人悄然启程离开长安,这桩一时牵动了无数文武的大案仿佛只剩下了少许余波。人们的重心渐渐放在了谁可接替相位。可仿佛是横空出世,一首出塞组诗突然之间在坊间士子当中风传一时,很快,大概是因为终于扳倒了李林甫之后太过高兴所致,竟有人把这出塞九首誊抄在奏疏上,直接递给了天子。这下子,顿时就如同再次捅了马蜂窝。大唐风气开放,文人墨客写诗讽喻宰相高官,公卿显贵,甚至干脆隐射讽谏天子,这都不是什么少有的事,但此番一时流传的这些诗句,赫然直指这些年来的穷兵黩武,自然而然就教李隆基挂不下脸来。什么“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什么“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什么“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九首七绝,词句谈不上隽永清新,甚至稍显直白,但和在一起,却犹如一位征夫在向人苦苦自诉辛劳,行军艰难,战事凶险,功勋难得,可字里行间却又在指斥连年用兵,民生困苦。尤其是其中“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两句开头的得志便猖狂当杨钊从兴庆宫出来的时候,赫然神采飞扬。这一次的觐见是他有生以来收获最大的一次,在他使尽浑身解数的卖力表现下,天子不但极其嘉许他自陈钊字不佳,请求改名的要求,欣然赐名为杨国忠,却没有将右相之位先交给他,而是授意其先接过京兆尹之位。至于宰相,则让陈希烈暂时一个人顶一顶。毕竟,此前还只当着御史中丞的杨钊,距离宰相的位子实在是有点远。而杨国忠要迈出那登天一步,要做的,或十天半个月一段,甚至酒肆茶坊之中还有说书人拿着当原本来说唱,一时书坊原本不过十几二十家,如今偌大的城中足有一二百!别说寻常士人,就连公卿显贵之家,也有不少好这一口,日日跟着听下文的。因此,当打听到是京兆尹抓的人,查封的书坊,有人知道利害,偃旗息鼓只当缩头乌龟,却也有利益攸关的人跑去京兆府廨问个明白。新官上任的杨钊起初不以为意,只是义正词严地声称自己是奉圣命查那北邙山人,可打探消息的渐渐多了,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等到了傍晚,牢狱中的那些人汇集而来的口供送到他面前时,就算是他自恃极得圣眷,面对这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名字也不禁为之色变。谁说这些都只是“小”书坊?这麻雀虽小的区区书坊竟然大多都绝不是一家,而是往往一串七八家书坊隶属于一个后台,而那些后台都是什么人?天子的母家窦家,京兆著姓宇文家韦家,几位公主后头的驸马几乎人人有份,这些都无所谓,最要命的是,他从来不知道杨家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杨国忠气急败坏地亲自去问了杨錡杨銛兄弟二人,两人的回答却都让他恼火万分。却原来是他们道听途说书坊卖书极其挣钱,于是便受了人怂恿,令手底下的家奴在东西两市,并城中好几个人来人往士人聚集的里坊,一口气开了总共十二家书坊,每次上新书时,因为卖出去的价格公道,全都会飞也似地被抢购一空,当然也不是没有穷书生抄书回去读的。就是这样的小本生意,受人称颂,又不扰民,每年轻轻巧巧就可收入不菲。“那些书哪里来的?”杨国忠的这句话又问错了人,杨錡杨銛虽说早年还替伯父杨玄琰去管过产业,可这些年来杨家地位直线上升,他们也变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享福人,谁还会去经管具体的产业?哪怕杨国忠把负责此事的管事从者一股脑儿都召集起来,严词询问了一遍,可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只管交了钱收书去卖,至于书从哪里来的,那些印书坊在哪,竟是无人知晓。他还不死心,干脆又单独一个个重新询问,结果却没什么不同。杨家都如此,原本捋起袖子准备一追到底的杨国忠,已经不指望在别家人身上再搜罗到什么真凭实据了。既然放弃了追查真相,他自然就拿出了自己早有准备的第二套方法。果然,他不过依样画葫芦,用了吉温当年审案的那一招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立刻有胆小的伙计掌柜哭着喊着要招认,随即在他的暗示诱供之下,很快他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