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笑着挑选了几样举措说了,这才笑着说道,“潜移默化之后,哪怕他们要叛乱,很多后果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总比他们四处流窜让人抓不住来得好多了。葛逻禄那边也已经派使节来请我拨工匠去帮助建城,而前任葛逻禄俟斤聂赫留长子阿尔根,如今也在安北大都护府。总而言之,漠北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全然安定,可已经比从前彼此一片乱战的景象好多了。”既然已经入了安北大都护府之地,那辆骡车已经只用于驮运众多箱笼行李,王容一路上再也没坐过车。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下纵马驰骋,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而那些护送的兵马见大帅夫人一路骑马不坐车,非但不以为异,反而对王容都平添了三分好感。历经十数日,驰骋两三千里,当安北牙帐城遥遥在望,仆固怀恩亲自带兵前来迎接的时候,西受降城那一行兵马中,尚未来到过此地的人固然惊叹连连,甚至连军中不得喧哗的禁令都顾不上了。郭子仪此次挑选兵马,就是本着让没到过安北牙帐城的将卒,亲眼看一看这座漠北雄城,感受一下杜士仪在此经营数载,平地起坚城的成就。如今,这样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而王容一路上驰骋于草原,就算再美的风景也已经快看厌了,乍然看到这样的雄城,冲击也自然格外不同。当看到仆固怀恩下马行礼时,她不禁百感交集。“若非大帅特意派人说不得擅离,我本打算领兵到西受降城迎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怠慢了。”仆固怀恩见王容和当年离开朔方时相比,显然鬓生华发,容颜亦见沧桑,便笑着说道,“漠北风沙虽大,可珍奇亦多,夫人此来和大帅团聚,大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帅再添子嗣!”“好你个怀恩,多年不见,竟然如此油嘴滑舌!”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随行而来的仆固玚亦是已为英武少年,她一面慨叹时光飞逝,一面又庆幸多亏三个子女的那一番闹腾,使得她能够远来此处。等到入城之后,上下好一番契阔,杜士仪犒赏了西受降城的护送兵马后,见主将坚持立刻回去,他就从善如流地准了,随即在节堂接见诸将,稍稍过问了一下自己离开这些日子的军务。等到料理完这些闲杂事务,夕阳西下时分,他却携着妻子登上了南面的城墙。广袤的草原上,西边那一轮红日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在地平线,白天牛羊遍地,兵马往来的喧嚣已经渐渐不复得闻,安北牙帐城外仿佛正在变成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随着夕阳最终落下,城头倏然间点起了无数火炬,而城外则是笼罩在了一片昏暗之中,等到了夜间,那更是一片完全黑暗阴冷的世界。王容忍不住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了城墙靠城内的那一边。就只见横竖交错的街道里坊中,渐渐燃起了灯火,炊烟袅袅,人声不绝,再加上马蹄声、车轱辘声,来往行人说话叫嚷的声音,恰是和城外的冷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的肩头加了件衣服,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杜士仪熟悉的声音。“如今的安北牙帐城,军民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四万,其中收编在册的蕃军一万五千人,隶属于我自己的私兵,则是有足足五千人,虎牙和阿兹勒一老一少共同统领,都是赤胆忠心只忠于我的,奇骏宝儿都很清楚内情,至于怀恩,应该也心里有数。”杜士仪的声音很轻,确保整个城头只有妻子一个人能够听见,“尽管城中聚居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但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不用担心动辄被赶上阵去当炮灰,因此投奔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曾少过,筛选甄别也从来不曾少过。即便难免还会被人掺上一些沙子,可若是我不接纳这些来投奔的人,葛逻禄也好,同罗仆固也罢,一定会笑纳这些人口。”王容当然能够理解杜士仪为什么不断吸纳人口,因为在如今他丢了两镇节度使的情况下,必须要保持自身的实力,可对于如今荒废的回纥故地,她仍然不无担忧:“那回纥残兵遁入黠戛斯,他们的故地呢?”“这就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吐迷突的妻子儿子,说是都被磨延啜所杀,但据宝儿所说,他曾经事先在回纥埋下伏笔,吐迷突那时候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叶健被几个部将救了出去,如今还活着。东躲西藏了几年后,近日他就会到来安北牙帐城投奔于我。我会替他禀报陛下,为他在回纥故地建城,招纳部众。”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冲着王容笑道:“茕娘这些年在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女眷以及各族妇人中,威望不小,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闲着,此事自可接手。等到叶健来了之后,我到时候会派宝儿带一支兵马跟过去。如此一来,安北牙帐城就可以和日后的回纥牙帐城东西呼应。”“怪不得你宁可在这偏远之地经营。别人都以为你统带的是蕃兵,而且安北牙帐城中人员驳杂,远不如天下十节度麾下兵马的精壮。可只要这里真正能够稳固得住,那么在这里冷眼旁观朝中风云变幻,才是最安全的。”嘴里说着最安全,想到李林甫这些年铲除异己的酷烈手段,而如今杨钊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容不禁又顿了一顿,“只是杜郎,你别忘了,如今各部对安北牙帐城噤若寒蝉,是因为大唐如今正如日中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到了那时候,振臂一呼举兵勤王,难道不是我的本分?”历来举兵勤王这种事,除却极少数真的是为了拥护皇室,大多数时候全都是扯起虎皮做大旗,和造反没什么两样。杜士仪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再去看城内的万家灯火,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城外。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希望李林甫和安禄山好好享用他送上的那一份厚礼!当然,也希望杨钊能够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安禄山真的因此倒台,那么便是时也命也,他也可以心安理得逍遥下半生了!夜幕之下,长安城西,灞桥外一处隐蔽的客舍中,十几个大汉彼此相携,跌跌撞撞进入其间。尽管他们周身血迹,可几个伙计仍是二话不说上前招呼,掌柜更是使眼色让人到外头去收拾首尾。眼看着所有人都得到了安置,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流着汩汩鲜血的大汉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金子扔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别人说你们这客舍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不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做。”那掌柜仿佛已经很老了,可顶着花白头发的他却显得精神矍铄,身材亦是魁梧非常。“我们要进长安,见御史中丞杨钊!”“见那位杨中丞?如果你们是要当刺客,小店可不便趟这浑水!”“我们千辛万苦方才从饶乐都督府到这里,只为了讨一个公道!安禄山这些年来欠下的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炸毛大唐建国以来,但凡宰相,本当一应政事都在政事堂中处理完,可到了李林甫身上,从前的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牛仙客在位时,他就常把公务带回家去处理,右相换成李适之后又收敛了一些。可自从李适之被贬又仰药自尽之后,李林甫就再次把公务一股脑儿全都带回平康坊私宅处理,下头的官员要谒见,也不去政事堂,而是来他这私宅。可这样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杨钊突如其来的阻击一下子让他警醒过来。可他并不想让别人觉得,杨钊的崛起让他无法应付,因此还是仿佛没事人似的,每日里并不常常呆在政事堂,而是在家中月堂处置那些朝廷政务。可这天下午,他正在月堂中和女婿张博济以及罗希奭商量如何应对杨钊的咄咄逼人,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博济瞅着李林甫的脸色,立刻起身前去开门,谁知道门一开,就只见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根本来不及和他打个招呼,一溜烟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