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伸手将仆固怀恩扶了起来,勉励几句后,便任其告退离去。这时候,他才瞥了一眼身边的龙泉,见其绷紧的身躯总算是松弛了下来,显见一直都在防着人暴起行刺,他便笑道:“不要那么紧张,这是在长安。”“可日后他跟着大帅前往漠北之后,天知道是否会因为那乙李啜拔而生出异心来!”“异日是异日,如今是如今。不能因为异日他也许会叛离,如今就不敢用他。”正因为从来没有只把龙泉当成从者,杜士仪不吝提点了一句。见这年轻的少年在最初的不解后,陷入了沉思,他便重新回到了那幅刚刚挂起的地图前。罗盈和岳五娘等人打下了都播这块基业,如今他趁着突厥四分五裂让其彻底解体灭亡,而后借着朝中权贵角力,天子见疑,于是北上牙帐,这每一步看似是巧合,但全都花费了他巨大的精力。他要阻止的,不但是回纥的崛起,同时还有漠北新霸权的建立。如果他能够把这股力量握在手中,那么远比区区一个朔方节度使有实力!当然,日后也可仿照太宗皇帝当年在灵州受降台接受铁勒诸部降附,而后得到天可汗尊号的旧例,让李隆基再好好得意一下!兴庆宫金花斋随着贞顺皇后武氏的病故,曾经萧索过多年,可随着张云容谢小蛮等人的入主,又再度成为了兴庆宫中除却太真观外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趁着留京的最后几天,杜士仪亲自登门,和崔家定下了儿女亲事。姑表通婚固然后世忌讳,但在如今这年头却司空见惯,更重要的是杜仙蕙从小并不是在他和王容身边长大,如果是其他人当婆婆,他着实有些担心女儿的将来。可换成是嫡亲妹妹杜十三娘,他就可以少操这份心了。一晃将近三十年,当年性情坚韧而执拗的杜十三娘,不但为人母亲,而且刚刚抱上了仇兼琼如今是剑南道节度使,我突然把内弟弄到蜀中去,占了一个肥缺,他岂不会警惕提防?崔十一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别看他疏懒,其实不畏烦难,当初云州新建怀仁县,若非他兢兢业业,怎能有那么快打开局面?”杜士仪说到这里,见崔俭玄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也别听了这些夸赞高兴得太早,巂州和你之前呆过的地方都全然不同,而且你是第一次独掌军政独当一面。如今六诏合一,南诏独大,而吐蕃又在西面虎视眈眈,你这身上的担子非比寻常……”听到兄长开始对夫婿面授机宜,杜十三娘更是难掩忧心。因见王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便悄然随其退席,到门口时,她回头瞥了崔俭玄一眼,见其依旧俊逸的脸上再没了任何懒散,而是显出了非同一般的专注,她不禁悄然摇了摇头。出了寝堂,她见王容站在院子里那棵已然全数凋零的花树下,便连忙跟了过去。“嫂子。”她才叫了一声,就只见王容勾手把她拉进了怀里。这下子,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嫂子的肩头,一时泣不成声。尽管婆婆赵国太夫人允她跟着崔俭玄一块去巂州上任,但她想想婆婆年迈,丈夫远离不能侍奉,自己若是再跟着一走,那就更罔顾孝道了,因此不得不主动提出留下来。而兄长此去漠北,嫂子也毫无疑问不可能相随,两对夫妻便要就此天各一方,日日夜夜牵挂彼此。“王少伯曾经有一首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容缓缓吟罢,见杜十三娘已然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她就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苦笑一声道,“虽说咱们不是已经当了祖母,就是快要当祖母,可这种心情也是一样的。男人在外头打拼驰骋,咱们却只能在远远的地方守候,那种焦心的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可是,你难道愿意把人拴在身边,却和他不是一条心?”杜十三娘知道王容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姑崔九娘。当年那样明媚而骄傲的女人,嫁的又是那样名满京华的才子,王缙一直留在京城,亦是官运亨通,可如今又如何?虽还不至于夫妻陌路,可终究再不可能恢复到一开始的琴瑟和谐了。而崔五娘就更不要说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崔家,放任年华老去,虽是膝下侄儿侄女众多,可她的心里真的就不曾感到孤寂?“嫂子……”“日后咱们都在长安,你若觉得寂寞,便常常来看我。”王容掏出手帕,示意杜十三娘擦去眼角泪痕,因其不施脂粉,倒也看不出太多痕迹来,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她便轻声说道,“陛下这些年对待文武大臣是何等光景,你也应该清楚,留在朝中看上去富贵荣华,可少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反而在外任尽可腾挪得开。你别看如今李林甫在相位已经超过十年,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焉知今后如何?终有一日,我们会熬出头的。”兄长的志向,兄长的远谋,杜十三娘只隐隐觉察到一星半点,此刻见嫂子说得郑重,她在点了点头的同时,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惊悸。于是,重新回席后,她固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可一送走兄嫂和侄儿侄女们,她便立时把崔俭玄堵在了房中,逼问此番调任巂州究竟是否还有什么深意。他们夫妻二人私底下相处时,杜十三娘不由自主便会流露出几分强势,而崔俭玄也总是让着妻子。可这一次,他却是死硬得一丁点口风都不透露,让杜十三娘又懊恼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