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朱鱼从未见过的新式军绿短夹克,插着兜,懒散地斜倚在舱门旁。斜阳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蒙蒙亮的浅淡光晕。他偏头躲开光,用铮亮的皮鞋踩住了乔蕙琪的竹竿,黑亮的眼睛半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乔蕙琪,有说不出的戏谑与嘲弄:“你晓得的,我听不懂白话,刚那会儿,没听见你在喊我的名。你寻我作什么?”
想必,这就是乔蕙琪要寻的郭阡了。
“郭阡!你还敢来问我!”乔蕙琪扔了竹竿,委屈地改用国语骂他,“你……你明明同我说过,今生只我一人了!我早告诉过你,我眼里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大白天的,你就敢上这贱胚子的船!你这样,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只你一人?”郭阡笑了,从兜中变戏法一样掏出泛着银辉的打火机和雪茄。
火光一瞬亮起,倒映在他的黑眸里闪烁。他双指夹着雪茄,用另一只手挡风,将雪茄借火点燃,眉眼还是在笑:“我不记得,我曾说过这种蠢话了。若是有,定然是醉话了。阿嫂,你也晓得我这个醉鬼从未有过什么清醒的时候。我今日不过想借小媛姐的船渡个江而已,你若再来无理取闹,欺负一个弱女子,就很没趣了。”
“我才不是你阿嫂!”乔蕙琪竖起纤指,亮出她无名指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这是你那夜送我的,你忘了么?你说送给我,就定了我的一辈子,谁也拿不走了!郭阡,你欺负人,你讲大话诓我!”
“我都同你说了,我那日醉了。男人的话本就不可信,更何况醉话?”郭阡移开了踩在竹竿上的脚,俯身将小媛姐扶起来,“若说真心话,我心底只有一句真心话想问你。阿嫂,你想何时去祭我哥哥?他落葬时你未到,头七时也未到,末七总该去他坟前敬柱香罢?”
“他到底是哪个啊?”好奇的朱鱼压低声问一旁的阿翠姐,“竟敢这么同乔小姐讲话?”
“咳,他居然又回广州城了?”阿翠姐冷然叮咛朱鱼,“记住这张脸,以后见了他便绕道走。他若折腾起来,是能将广州城的天都捅破的。他是你沾不得、惹不起的,你可放机灵点,千万离他远远儿的。”
第4章老戒指(3)【1935,广州】【民……
“他是……是郭家的少爷啊?”朱鱼顺着他的姓氏猜,毕竟广州城只有一个敢与乔家平起平坐的郭家,“我只见过郭公馆的两位少爷一位小姐,这位倒是面生得很。”
这样一想,朱鱼便懂了他为何要唤乔蕙琪阿嫂。
郭家以盐业起家,后又涉足银业、纺织业、饮料业等各类产业。郭老爷郭景焕年纪轻轻时便当上了信瑞银号的掌柜,现时已是广州的总商会主席。郭景焕也育有二子一女,长子郭蔚榕,二女郭蔚槿,幼子郭蔚楠。
郭乔两家是世交,郭蔚榕和乔蕙琪幼年便已结识,自幼青梅竹马。郭蔚榕17岁时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经济系。他动身去北平前,曾与乔蕙琪订婚并约定,学成后,他便回广州城寻个差事,两人就在广州城成婚。
乔蕙琪信了,痴痴留在广州等他。好不容易捱到郭蔚榕21岁毕业那年,她满心以为会等来郭蔚榕,最后等到的却是郭蔚榕的一纸退婚信。郭蔚榕在信里说,临近毕业之时,笕桥中央航校的招生组恰巧到了北平招收学员。他那时已决意投笔从戎,报考之后很快获得录取,马上就要动身去杭州笕桥。这一走,他也不知何时能再回广州城。他不想耽误乔蕙琪,便写信恳求退婚。
其后的事,小媛姐听阿恒说过,朱鱼又从小媛姐听来了二手消息。郭蔚榕不仅给乔蕙琪寄了退婚信,还各给郭老爷和乔老爷寄去了一封信,将自己要去杭州的事告诉了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郭家也炸开了锅。郭公馆闹得最乱的时候,乔老爷带信上门,扬言要退婚。
但这婚还是没能退成。
乔蕙琪连夜赶去杭州找郭蔚榕。两人在杭州谈了什么不从得知,最后郭乔两家又接到了二人发的一封电报,说是郭蔚榕又反悔,不愿退婚了。而乔蕙琪在电报里,也同乔老爷直言,若是乔老爷不同意她嫁给郭蔚榕,还是执意要与郭家退婚,那她就与他断绝父女关系,在杭州留着陪郭蔚榕一道儿。
乔老爷最是疼爱这个幺女,只得同意,叫人先接乔蕙琪回广州城。
不曾想,一年不到,郭蔚榕就回到了广州城——但那是一个永远长眠不醒的郭蔚榕,而不再是那位会说会笑、朝气蓬勃的西关大少。
廿四年十月,郭蔚榕在练习单独飞行时,飞机出了故障。他从空中迫降,掉落在六和塔旁边的钱塘江里,最终不幸殒命。
广州城都为这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郭大少爷深感惋惜。郭家为郭蔚榕举办葬礼时,不少与他素昧平生的市民都前去鞠躬,送花致敬。
但这些人里,唯独缺了他的未婚妻,乔蕙琪。
乔蕙琪得知他出事后,竟像无事人一般,照常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日日出入舞厅、电影院与咖啡馆,往往手里还都挽着一位帅气的靓男,有时甚至还是金发碧眼的英俊洋人。仿佛丢了性命的那个不是郭蔚榕,而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至于乔蕙琪又怎会和郭阡有纠葛,这就是朱鱼不得而知的了。
“讲起来,名头上算是郭家排行老二的儿子,可惜郭公馆都没人想叫他一声郭三少的。”阿翠姐嗤笑,“据说是郭会长去杭州休养时,和舞女生的种,开始都不敢让郭太太晓得。三年前,他母亲在杭州城过世,他被郭会长派人从杭州领回来,来过一趟广州城的。那时你不在,自然不晓得他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