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阿福抬头,李馨披着衣裳,掀帘子进来。“你怎么来了?”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想和嫂子一块儿睡,说说话……”李馨微微垂下头:“我一个人……怪闷的。”阿福心里跟着一软,朝炕里挪挪:“快上来,地下冷。”李馨坐在她旁边,嘴角微微扬起,那个笑意显的很单薄。紫玫拉了一把瑞云,两人退到了外间。帘子放了下来,瑞云低声说:“三公主……也怪可怜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紫玫比她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多,心肠也刚硬的多。没了母亲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怜,毕竟她还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王爷的妹妹,一样锦衣玉食的——再怎么着,也比她们这些奴婢要强。紫玫低下头去做针线——只是手微微有些抖。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不会说话,可是你若不保养自己,就要瘦成人干儿了。”李馨摇摇头:“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儿。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园里的花香气很浓,我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心里那么高兴。母亲性子平和,一开始我写字,弹琵琶,都是母亲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实在不相信,皇宫就这么烧了,母亲和弟弟……再也不在这世上了……”她眼睛睁的大大的,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眼圈是红的,眼里却没有泪水。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极处哭不出来,还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已经把眼泪流干了。“想哭就哭吧……”阿福轻轻揽住她:“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了,咱的路还得向前走……”李馨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乌黑的头发披散着,阿福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绷的紧紧的,然后,肩膀微微抖动。极度压抑的哽咽声,象是受伤的兽,痛到极处才发出来的声音。阿福觉得鼻子发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人们常劝解别人,别哭,别哭。可是憋在心里的创痛,往往会积郁成疾。哭出来吧。让悲伤淌走,才能给心里腾出地方,容装以后的生活,迎接以后的快乐。“我就是……想着,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要是我那天晚上没出宫,和母亲弟弟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总能听见阿哲在我耳边说话,他还是个孩子,我再也不能带他去放风筝,教他读书,陪他写字……母亲不让他喝酒,说他年纪还不够。他缠过我我也没答应——早知道……早知道的话,我一定偷偷瞒下来,也让他喝一回酒……”阿福拿袖子抹着眼,也说不出话来。“乱军里面,连他们的尸身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母亲她,她一辈子不容易,为着我们姐弟,她隐忍寂寞,晚上一个人对着灯,闷久了,连白日里都没有什么话。前些日子她病的那么凶,还死死拉着我,不让我去太后那里恳求,我却还是去了……可母亲的病却一直也没有好起来。我自作聪明,我以为我是救人,其实是害了母亲和哲弟。可是母亲她一点儿也没怪我……他们不该遇到这样的事,不该这么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个人,再也看不见他们,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了,没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说一句话也不行,想让母亲训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闹说话也不能够……”桌上的灯盏,烛焰静静燃烧,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凝结。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样子,对她的印象很淡漠。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亲。“嫂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阿福抬起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去转世投胎了吧?”“那,我母亲,还有哲弟,他们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亲照看着,才能不闯祸不心慌……”阿福替她把头发抚顺:“嗯。你也要好好的,省得他们还要为你担心,走的不心安。”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眉头紧皱,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阿福躺在那儿却睡不着。失去至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就算李馨也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再世为人,也不代表她对这一世的亲人就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宣夫人生她养她爱护她……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亲,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迎春(四)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暖风吹来的并不全是柔暖的春意。李固的担心也成真了。疫病。尽管李固来的信中说的淡然,可是阿福也听到了别的消息,山庄遣散的下人陆续回来了一些,阿福和瑞云在园中散步,想歇一会儿,瑞云去取养身茶,阿福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说“一日城门抬出尸首,队列前后相接,络绎不断”。阿福心里咯噔一声,那小声说话的人没留意四周,只是说:“也不知这病是怎么过人的,许是水不干净,也或许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气息都不干净了……幸好我们庄子离城远,又清净。”“可是咱王爷在城里……”“嘘,这可不能乱说。”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屋里的,脚象踩在棉花里,坐下来之后还是心神不定。她前脚进屋,瑞云也回来了,略有些担忧的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没有……就是热了。”瑞云松了口气:“可不是,今天是热。”她手里还端着茶,走了一圈,已经微凉了:“我再去换热的来。”“不用了。”阿福接过来,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盏。她帮不上他什么忙——阿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抖,瑞云把茶盏接过去,阿福就紧紧攥着手,深深吸气。恐惧象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气。“夫人,夫人?”瑞云有些慌,虽然阿福说热,可是一下子出这么些汗……“我没事。”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里涌动,可是她不能慌。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凌乱,有人喊着:“夫人,夫人!”声气很急,一路赶过来。瑞云有些意外的转头朝外看。阿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知道外面来人为何这样慌乱——可是又怕,怕外面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是不是他……“夫人,夫人,王爷回来了!”阿福心里一突,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紫玫笑嘻嘻的进来,后面李固扶着元庆的手上了台阶,一脚迈进了屋门。阿福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李固外面还披着一件厚斗篷,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颧骨都微微突起来,眼睛却显的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云小声说:“夫人当心身子。”李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你……”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李固的确回来了!他握着阿福的手,先问:“你怎么样?孩子好不好?”没等阿福说话,忽然他又缩回手,有些匆忙的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脏,你等我,我去洗脸换了衣裳再过来。”阿福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拉住他。是他回来了!他好好的。阿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要胀的裂开了,又是欢喜,又是悲辛。刚才那脚步声,她只以为是什么坏消息——这时候的疫病,染上一个就死一个,任你是天潢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瘟病找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她想出声,可是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就淌下来,热热的在脸上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