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一段时日,水湛才真正高看这人一筹,他也想不到这人竟然有这样的胸襟和才华,不过对方那别扭的性子和真正的性情也让他大开眼界。叶琼此人,虽不恃才傲物,但也是极为孤傲的,但不知怎的,他对才认识没多久的这人十分能放开性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嘴里和行动就怎么做。水湛眼角抽搐的看他又背过人去将满桌子菜评点的一文不值,顿时没了胃口,而对面的叶琼通通评点一遍后摸摸肚腹,觉着饿了,举箸开吃,浑不在意对水湛道:“你这人就是太较真,说两句怎么了,我还不是照吃不误?”伸箸给他夹了些菜,又道:“莫要太讲究,饱腹之物么。”水湛摇摇头,总不能饿着肚子罢,也吃,只是每一道菜吃进嘴里,惊觉对面那人的评点的竟然真对味儿。又相处了半个月,这两人之间更加随意。水湛深切感受到第一次见这人的印象忒不靠谱,这人最龟毛还有些洁癖,又小性,不动声色就能连讽带刺让你灰头土脸,一副君子坦荡的模样其实内里黑着呢,叶琼则直接指着水湛的鼻子说“小心眼,笑面虎”,两人相视大笑,结伴游玩苏州景致,连满楼红袖招的地方儿也没错过,进去见识了一下,结果双双狼狈逃出。水湛觉着这也许是他这十多年最轻松自在的时日了,叶琼也开怀的很,两人心里都渐渐把对方视为挚友。渐渐地随着江南天气转凉,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仿佛也有了些变化,说不清道不明轻飘飘甜丝丝的东西在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两人或有所觉,但都默契的选择不说。不经意又看呆了叶琼大笑的模样,水湛有些不自在的摸摸胸口,胸膛里“咚咚”跳的急促的心分明在说一些事情。水湛憧憬又黯然,他的身份带来的桎梏似乎就已经为他的选择画上了休止符。就是这一天,在江南山水停留了三个多月的三皇子被再三催促回京,水湛睁眼想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叫起所有人,启程回京,不告而别。登船时,水湛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眷恋的深深看一眼这毓秀山水,垂下眼绝决回舱的身影强自直挺着腰背,只有一滴落在甲板上在阳光下闪闪的晶莹水珠似乎能看出什么来。这之后,华贵妃怀孕,生子,身死。一连串的重担压在水湛心头,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敢翻出藏在心底的那段时光,暖暖身,甜甜心,第二日天亮了依旧是沉默但温雅孝顺的三皇子。这是水湛平生第一次动心,也是唯一一次动心,这段心思埋藏了多年从未熄灭,即便日后成为帝皇,知道了那人的出身,知道了那人的消息,按捺着不去打扰。……其实一直以来,叶琼都是个崇尚直接简单的人,从他不待见叶家几房纷扰直接远走躲在林家坐馆数年就可以看出一二,这个人虽然心计才干样样过人,却时常懒散不屑去算计筹谋。当年水湛不告而别,兴匆匆前往他们约好的茶肆的叶琼按着怒火等了两天,就直接杀上水湛曾提起过的他们租住的庭院,结果自然是人去楼空。以叶琼的性子也是难受了好一段时日,只是难受之后叶琼直接离开了苏州,回到叶家,更是手脚勤快的听从爹娘吩咐直接娶了一房媳妇儿,大有“君既无情我便休”的架势。及至后来科举入仕,当时的三皇子在皇宫里就像隐形人一般,更不用说朝堂,叶琼一次也没遇到过他,自然不知名声不显的三皇子就是水湛。而水湛许是知道,但……两人最终没照过面。再见的时候就是叶琼在林家坐馆数年,朝中局势日渐清明的时候,朝中有人举荐,叶琼奉旨入朝。当时大殿一见,叶琼几乎一眼就认出高坐皇位之上的那人正是水湛,心里冷笑连连,恨不得拂袖便走。这些年的时光仿佛跟薄纸一般,并没有隔断什么,水湛在御座上也是打眼就瞧出下面站的挺直的那人真生气了,心里又酸又喜,一时间只觉这人还能为看着他生气就是莫大的好事了。之后借着叶琼身为侍读学士的巧宗儿,水湛大行其事,不露声色的表露了多少次心迹,无奈叶琼像个石头似的,毫无所觉。水湛私下里不敢摆一点皇帝的谱儿,就怕这人心高气傲辞官走了。水湛却难得的心情一直很好,磨罢,总是要落在自己怀里的。叶琼当年是真动心了,真真是少年情怀,当他想着摆谱儿叫笑面虎戳破窗户纸的时候,笑面虎居然不告而别了!这一桶凉水泼在叶琼头顶上,总算他后来看开了,可怒火却没熄,憋在心底十多年,这一发出来,简直不可收拾。要知道当年水湛走后,叶琼黯然神伤了很久,就是眼泪也偷偷摸摸的掉过不少,这些珍贵的泪珠子一股脑被他全算到水湛头上,想起来就又羞又恼,就要狠狠折腾水湛一阵子。等到太上皇仙去的时候,水湛那一场解脱和伤怀母后的大醉终于稍稍软化了叶琼一些,可就在两个人渐入佳境的时候,飘飘然的今上竟然不小心中了一个小小美人的招儿,还珠胎暗结。叶琼的脸色自那时起就没好过,水湛恨那美人恨得咬牙切齿,可为了弟弟的子嗣仍然暂时忍了下来。不过叶琼就算知道了他的考量,也没一丁点的转好。笑话,他本来就嫌弃水湛“不干净”,水湛很久之前就不亲近后宫才叫他顺眼点,这下,可就前功尽弃了。水湛由着他折腾,态度好的没边儿。他是真害怕当年的事情重演,这人绝决起来更狠,现在想起暗卫呈上来的密折上写的那些这人回家后立刻娶妻和对妻子的好来,水湛嘴里还泛酸呢。若是看不紧这人下了决心再续娶,以他的性格,自己此生也就是远远看着的份了,再也不得靠近。水湛心里头紧张,变着法儿紧盯着叶琼。叶先生是真生气了,真觉这是“新仇旧恨”一块涌上心头。叶琼想到很明白,若是两个人在一块儿,他自然不会续娶,也不会冒天下大不韪要水湛散了后宫,只是这人必须得是守身如玉的!水湛这回的不谨慎绝对是撞到了叶琼的逆鳞,他真生出一刀两断的心思来,若不是水湛当真看的紧,挥挥袖子叶琼就能干出不辞而别回老家的事情。好在水湛心里的确就他一个,百般讨好迁就才让叶琼斜着眼给出一个“留待观察”的大赦来。叶先生不是好惹的,他那性子使然,就是日后水泱和林臻玉真过继了那孩子,别看叶先生那样疼宠着他家弟子,可对这一个徒孙真真不待见了好久,委屈的小娃娃撅着嘴对他两个爹掉金豆儿,一直到后来小娃娃长大些被臻玉强塞到自家先生那里启蒙后才好起来。阳春三月,风光独好,苏州一栋几十年的茶楼里,熟客们都悄悄打量坐在窗边的那位一坐就是一天,不言不语,连续坐了四五天的客人来。掌柜的和跑堂心里都纳罕,这位一看就仪表气度非同常人的客人不像是个没有身家的主儿,他点的茶都是这里最贵最好的,可偏偏行动古怪——就是等人也不是这么个等法呀,叫个小厮长随的候着不就成了吗?水湛喝着热茶,心甘情愿的在那里等,一边回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当年他走时和之后好些年,他都不敢去想怀逸(叶琼的字)没等他,知道他不辞而别后心情会是怎样的,当年他分明看见少年脸颊边那抹飞红,分明察觉出少年言笑之间的亲近和喜悦……水湛舒一口气,慢慢泛起笑来,好在他们还有很多年可以在一起……一直到第七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才出现在窗边桌前,眉眼弯弯又有一丝得意的看着他。水湛笑起来,起身正要拉这人坐下,同赏这三月底的江南。却不料听见身后乱哄哄的,几个声音惊喜道:“叶兄?”“叶琼?”“怀逸?”……水湛眼看着好几个文士打扮的人上来把叶琼簇拥过去,中间那人也笑意盈盈的就去了别的桌上。今上的一口气噎在胸口,黑着脸气势大盛,重重的走过去捞起那人的细腰,沉声道:“各位,在下和内子还有事,失陪!”一直到他们走后,在座的才回过神来,一个喃喃道:“内、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