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上马,一振缰绳,青玉骢出了窄窄的马厩门,听蹄声初时还是走,渐渐蹄声踩踏山间石路的声音趋于急骤,想是已经撒踢奔跑起来。
施淳慢慢跪下来,向西方虔诚地叩拜,那里有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坟茔,有极乐世界宝树婆娑,有观音如来渡一切苦厄。浑浊地泪水淌入山间潮湿清凉、混合着青草涩香与牲畜膻臊气息的土地,他喃喃道:“阿弥陀佛,神佛保佑,公主驸马在天有灵,保佑郎君此去平安……”
薛崇简一路不饮不食,除了过关时要检查腰牌外,他马不停蹄,西入潼关,直奔长安畿辅。他的青玉骢是难得的良驹,从蒲州到长安近四百路道路,一日便跑完,进长安城时还不到酉时,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长安城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
他冲进兴庆坊,却被守兵拦住,告知他此地已被改做了皇帝离宫,李成器已不在此处。他心心念念牵系的地方,他以为李成器每日站在高楼上,与他隔着数百里遥遥相望的地方,早已属于旁人了。这荷花不再是他们的荷花,鸟声不再是他们的鸟声,杨柳不再是他们的杨柳,只因天地早不是他们的天地。他茫茫然地望了一阵昔日的宋王府、今日的花萼相辉楼,终是拉着马匹慢慢转身,他还需去寻找,他的因缘,他的缠缚,只要他还在三界六道之中,他总会找得到他。
宁王李成器散朝归来已是傍晚,将厚重的白色朝服脱去,换了一身白衫。因睿皇遗诏,以日易月,三日便殡,臣民子孙皆不服縗絰,李成器不能自着麻衣令皇帝尴尬,只得以素色衣裳代替,腰间不系金玉带,只用一条白色丝绦,勉强算是为父亲服丧。
朝中官员皆已恢复了公事,李成器同几位亲王既在京中,一样要随班上朝。皇帝正在修建兴庆宫与花萼相辉楼,为彰显天子兄弟友爱,楼中楹联和壁画都交给了几位亲王,弟弟们不耐烦此事,李成器只得都担下来。他作画原本就慢,壁画更费力些,画了半日也只画了一匹马,他倒不反感此事,一笔笔单调枯燥的描绘着马匹身上的鬃毛[1],可让他的稍稍忘却一些事,亦算是为他的哀思和自责寻找一个出口。
只是站着画了一日,回来后便觉得两腿酸痛,脑中也微微有些晕沉。夏日里原本没胃口,李成器也不曾用晚饭,独自来到园中,坐在一道石栏上,在温凉的晚风中,稍稍放松一下双腿。
王妃元氏知道李成器的心事,自前几日蒲州别驾薛崇简请求入京归葬妻子的表文被皇帝驳斥,李成器眉间的愁闷之色便更深几分。王妃并不敢直接点明,又恐他闷坏了身子,见他在园中独坐,便命乳母抱了李琎来玩耍,李琎今年已满两岁,会说话了,玉琢一样的圆圆面庞上,嵌一对乌圆澄亮的眸子。他一见李成器便眉开眼笑,扎煞着两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膀子道:“爹爹,爹爹抱!”
李成器心中轻叹一声,只得站起,接过儿子对王妃道:“你带他来做什么?”王妃笑道:“殿下都知道出来乘凉,叫我们娘母子在屋里热着不成?”她轻轻拿开李琎抓住李成器幞头软翅的那只手,亲亲他的手臂,道:“乖,这个不能玩。”那乳母见李成器并不欢喜,有心炫耀,向李琎道:“告诉爹爹,方才做什么了?”
nbsp;李琎瞪着圆眼睛想了一下,用脆生生的童声道:“打鼓!我会打羯鼓!”李成器面色一沉,对王妃道:“谁弄乐器?”王妃心中咯噔一下,心知乳母莽撞,犯了李成器丧中不得宴乐的忌讳,忙解释道:“没有谁。是方才春莺收拾箱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旧的羯鼓,鼓槌倒没丢,他要玩,混敲了两下就收起来了。”李成器方想说话,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似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在半醉中挥洒地击出秦王破阵乐,是他敲过的那只鼓么?现在拿着鼓槌的花奴,已不是那个花奴了,他顶门狠狠一酸,不欲王妃发觉,掩饰地转过脸去。
薛崇简立在马鞍上,扒在墙头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天伦融融的画图,只觉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心中一条条被时间灰尘堵塞的裂缝,在看到李成器的时候都撑胀着破裂开来。从前李成器被关在洛阳宫中,他每日里去翻墙,总是刚一探出头来,就看见李成器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地朝这边望。他现在还会这般急切地望着墙头么?薛崇简静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低叫道:“表哥。”
李成器听得有人低唤,心下苦笑,自己当真因情入梦,因梦成痴了,那乳母却眼尖,一眼看见墙上露出个人来,惊叫起来:“什么人!来人……来人呐,有贼!”李成器抬头一望,浑身顿时如被闪电滚过般颤抖不止,薛崇简攀在花园的粉墙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这边。李成器脑中嗡嗡乱响,墙头上的笑容,与他梦中所见,太像太像,反倒让他恐惧,以为又坠入梦境。怎么会?隔了如此长久的光阴,有阴谋,有生死,有疏离,一个个骨肉反目成仇,一个个亲人归于尘土,一个个故人远去天涯,花奴又来翻他的墙了?
眼见那乳母大呼小叫起来,他急喝一声:“住口!”匆匆把儿子放到妻子手中,踏上一步,声音沙哑道:“花奴,花奴,是你吗?”王妃苍白着脸色捂住了嘴,此人不是在蒲州么,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墙头?
薛崇简攀在墙头一笑,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身子便蹿了上去,待身子转到墙内时,两臂忽然无力抓紧墙垣,扑通一声摔在了草地上。他浑身剧痛中苦笑,这动作自己曾做了不下千遍,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李成器先是惊得一愣,继而大步冲上去,跪在薛崇简身边将他扶起来,薛崇简神情似悲似喜,咧着嘴揉揉屁股,笑道:“好痛。”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泪水,用力将眼前人拥入怀,妻儿在旁、自己府内眼线环伺、薛崇简抗旨入京,种种现实中的阻碍,都烟消云散般远去了。薛崇简的出现,让整个的天地恢复了千疮百孔的残酷与美丽,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夜,他每个日夜都在受着酷刑的折磨,上天亦是待他不薄,他忍到今日,终于能将花奴再揽入怀中。
李成器半扶半抱地拖着薛崇简往内堂去,薛崇简经过王妃身畔时,向她怀中的男娃儿望了一眼,笑道:“还没跟嫂嫂道喜。”李成器面上一红,歉疚与疼惜堵得心肺直痛,低声道:“我对你不起。”他向王妃点点头:“不要惊动人,传些酒饭来。”王妃深深望了薛崇简一眼,踏着如同梦游一般的步子去了。
薛崇简道:“我这一身脏死了,不洗洗没法用饭。”李成器道:“你先换我的衣裳,擦把脸,这就给你预备香汤,用了饭再洗。”薛崇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