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们&rdo;,&ldo;我们&rdo;,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谢一鹭却觉得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生生把他们隔断:&ldo;别这么说,&rdo;他捏着拳头,有乞求的神色,&ldo;你这么说,我难受。&rdo;
&ldo;记着了,&rdo;廖吉祥缓缓翻个身,冷漠地,把纤薄的背朝向他,&ldo;别和太监有瓜葛,千万别。&rdo;
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谢一鹭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回一回头,却到底没有胆量。
第14章
谢一鹭湿嗒嗒回城,走在路上,旁人都绕着他,他不在意,心里想的全是廖吉祥的话,想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卑微,一晃眼,人群里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根铁链子,链条粗大,长长垂下来,滞重地摇。
顺着链条往上看,执链子的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而是个穿曵撒的少年,是阿留,背着长刀。
谢一鹭呆站在那儿,电光石火的,他当即明白了,那对老乞丐大抵已经是这孩子的刀下鬼,是了,廖吉祥怎么可能容忍他们下流的侮辱,他审时度势的克制不过是痛下杀手的前奏罢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
谢一鹭摸上自己的脖子,那条浅疤还没有弥平,不经意的,他打了个哆嗦,织造局的廖吉祥,柳满坡的廖养春,着实没法把这两个人捏合到一起,像是一黑一白两丸水银,你溶不得我,我溶不得你。
阿留并没看见他,他被阮钿搭着肩,顺着高井大街往乾道桥走。
&ldo;督公就是偏心你们这些小的,&rdo;阮钿的背挺得很直,是那种一动不敢动的直,&ldo;你连个谢一鹭都杀不了,督公却不罚你!&rdo;
阿留大眼睛眨了眨,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阮钿挺得累了,脊梁稍松一松,背上的鞭伤就和衣料蹭在一起,疼得他叫唤:&ldo;督公就能对我狠心!&rdo;
谁让你榨老百姓的份子钱。阿留一手摇着铁链子,他的战利品,一手朝阮钿比划,阮钿厌烦地把他的手挥开:&ldo;得得得,&rdo;他唧唧歪歪,&ldo;怎么着,我弄几个钱花还不行了,老子就是个死公公,还指着我去干什么丰功伟绩?&rdo;
阿留不爱跟他辩,专心玩他的链子,刚到手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甩一甩就飒飒带风,这时前边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有人争吵,阮钿松开他先去看,阿留一抖手,把链子缠到腕子上,也跟过去。
乾道桥是个热闹的所在,ji女、嫖客、做小买卖的,人头攒动也算个要冲了,于是总有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出在这里,这回是一对小火者,带着兵,拦住过路的嫖客要银子。
南京人好讲理,老老少少挤作一团,叽叽喳喳要讨个说法:&ldo;一人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包个扬州姐才多少钱!&rdo;
&ldo;嫌多?&rdo;领头的小火者细皮嫩肉的,说话也小声小气,&ldo;我们戚公公是天子钦差,到你们南京来是多大的面子,别说五两,&rdo;他哼哼一笑,&ldo;就是五十两,剖你的肚、掏你的肠也得给我交出来!&rdo;
众人哗然,几个胆大的要往前上,被当兵的不由分说摁倒在地。
&ldo;瞧瞧,&rdo;阮钿朝阿留竖起大拇指,&ldo;人家京里来的,就是牛气!&rdo;
人们开始交钱了,钱交了就没钱去嫖,一个个灰头土脸往回走,这时人群儿堆里不知道谁唱了一嗓子:&ldo;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rdo;
太监哪来的儿孙,别说戚畹那两个火者,就是阮钿听了都气红了眼,不用当兵的去拿,他抽刀冲过去:&ldo;谁唱的!&rdo;他粗暴地拉扯老百姓,&ldo;给我出来!&rdo;
乱糟糟的哪知道是谁,老百姓吓坏了,齐刷刷跪下来给他求饶:&ldo;跑、跑走了,是咏社的!&rdo;
&ldo;咏社?&rdo;阮钿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转头去看阿留,阿留玩儿似地摇着铁链子,冲他扬了扬下巴,阮钿便把刀收起来,喊了句&ldo;滚&rdo;,放他们走了。
咏社,阿留听梅阿查提过,一伙臭文人搞的什么破社团,专门写些蹩脚的酸诗挖苦他们宦官,梅阿查手里好像还捏了个名单。
&ldo;都谁是这社的,你清楚吗?&rdo;阮钿问他。
阿留知道几个,就点了头,阮钿狡黠地舔了舔嘴唇:&ldo;好,改天敲他一笔!&rdo;
他们进珠市,戚畹的人没收钱,有的没的还聊了两句,阮钿很会结交人,聊得那俩火者一声声叫&ldo;哥&rdo;。
&ldo;看见没,&rdo;拐进ji女户鳞次的窄巷,阮钿跟阿留说,&ldo;学着点,哪天我不在了,你自己得能应付。&rdo;
听见&ldo;不在了&rdo;三个字,阿留立刻捂他的嘴巴,这孩子手劲儿大,捂得阮钿下巴疼,可他却很高兴,摸小狗似地揉搓阿留的脑袋:&ldo;哥在,哥一直在,咱俩死也死到一处。&rdo;
阿留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ldo;不会说话咋啦,&rdo;阮钿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他还难受,&ldo;你等哥,哥攒够了钱,给你找最好的郎中!&rdo;
得了吧,阿留比划,你的钱全折给那女人了!
他说的是这里的女人,他们正往她接客的小木楼走,她叫王六儿,和南京大多数中等ji女一样,叫这个拆&ldo;美&rdo;字而来的艺名。
&ldo;六儿!&rdo;边上楼,阮钿喊,用勾勾卷卷的北京味儿,楼上很快应了一声,&ldo;哎呀,晓得来啦!&rdo;
阿留不喜欢那女人,也不喜欢这里,进了屋就在门槛边一蹲,伺候王六儿的小ji女上茶的时候只能蹭着他,像蹭一条小狗。
阮钿进屋就把衣领扯开,伸出半边膀子,像个粗莽的蒙古人,那膀子上有一大片麻癞的烟疤,这叫烧香刺臂,刺的是&ldo;王六儿&rdo;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