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的嵬戾已经无心再去杀任何一个人,他一生生活在谎言和荒诞之中,就算杀光这里所有的人,他也还是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又为什么活着、应该为什么活着。
连心都没有了,手中持剑又有什么用呢?哑女将白皙的颈子抵在嵬戾的天穹剑剑刃上,而嵬戾骤然松手,一柄绝世好剑琤瑽落地,与情爱无关。
这场小群戏中皇甫玉华是配戏的角色,曲海遥得以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嵬戾的身上。这个角色生来就带着极强的悲剧性,就连生命中唯一的生动和美好都是为了接近他而假扮的。本来嵬戾应该已经悲剧到了麻木的地步,然而在潜入天穹派、为这个血洗之夜做准备的这些日日夜夜中,他却在天穹派看到了那些寻常的、简单的、带着生机勃勃的热度的美好。
师兄为了偷偷跑下山去玩的师弟打掩护,师妹们变着法儿帮助师姐给意中人暗中传信,厨房里偷拿了的半只烧鸡,床底下藏着的骰子和牌九,柴米油盐,胭脂水粉,是嵬戾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烟火气。这烟火气朝夕萦绕在嵬戾那双已经被铁和血占据的眼睛里,让他看到了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世界。
皇甫玉华在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中看着嵬戾的眼睛,那双眼睛其实很单纯,装不下太多复杂的东西。身世的真相让他眼中除了麻木和寂寥之外又多了层层迷茫,他浑身浴血,面容如恶鬼般狰狞丑陋,身体因为长时间的鏖战和多处负伤而显得僵硬,但这僵硬却使得他眼中的麻木、寂寥和迷茫更加让人心头发苦、喉间发哽。
这个角色令人心碎。也不知道是戏中的皇甫玉华影响了曲海遥,还是旁观者曲海遥的观感影响了皇甫玉华,他现在觉得容意真是太厉害了。之前的戏份都还好说,今天这场戏中的嵬戾不但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浓浓的苍凉,还直接在这场戏之中划出了一个角色弧线。
容意完美地表现出了嵬戾在心如死灰的情况下心态的又一重变化,浓厚可怕的妆容、血染的戏服、刻意营造出的肢体的僵硬,都成为了他演绎的工具,什么叫做“用整个身体在表演”,曲海遥是真正在容意身上见到了范例。
不愧是大师级的演员……以前看容意的第一步电影《歌魂》的时候,曲海遥就根本没法想象一个完全没有表演经验,也没有接受过专业指导和训练的素人,究竟是如何不着痕迹地出演十三个角色?怎么就能完成这样浑然天成又叫人心生寒意的表演的?现在看了容意的这一镜,曲海遥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天才。
容意的助理小年在这一条过了之后飞一样冲过来给容意裹上两层厚厚的羽绒服,又给他端来一大杯饮品驱寒,让曲海遥有点傻眼。凌晨的气温确实很低,不过再怎么说现在都已经开春了,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更何况容意身子底似乎很不错,应该没必要这么急着取暖吧?
管小军也正给曲海遥往上披衣服,看到曲海遥有些疑惑的眼神,低声跟他解释:“听说容老师为了卡时间一条过,特意在化妆之前冲了个冷水澡,让身体变得僵起来。”
曲海遥愣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天光已经微微泛白,正适合拍下一镜。如果刚才那一镜没有一次过的话,下一镜的光线可能的确不是太好了。他又将目光转向正在喝饮料、补妆的容意身上,两分钟之前曲海遥还在感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表演天才,而现在的曲海遥则已经想起那句贴遍大中小学教室的爱因斯坦名人名言了:
“天才就是1%的天赋,和99%的汗水。”
剩下的这一镜就基本上只是三个人的戏了,嵬戾、哑女、皇甫玉华。天穹派的人伤的多、死的少,但掌门和掌门夫人却是双双殒命。皇甫玉华将父母下葬,自己承担起了重建门派的重任,从少主成为了掌门。他和嵬戾虽然身为血亲兄弟,却只见过寥寥几面;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身处情势却颇为相似。
同样生活在谎言之中,茫然不能辨真假。只是比起嵬戾,皇甫玉华还是幸运了太多。
“其实你……不走也行的。”皇甫玉华还是不想嵬戾就这样远走,“只要把你的真实身份告知天下,你大可以留下和我一起重建天穹。”
嵬戾僵硬地笑了一下——他以前就很少笑,现在脸上伤痕遍布,笑容就更显得狰狞不自然。“名门正派,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别坏了名声吧。”
皇甫玉华摇头。虽然伤还没好,他的脊背却立得比以前更直了。“不管你是离开还是留下,我的主意都不会变。我不想再撒谎了,事实是怎样就是怎样,哪怕天穹不再被人看做是名门正派了,我也不愿意遮遮掩掩满口谎言。我不想有人再像爹娘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