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始皇到汉武帝,即帝国取代邦国之初,便正是马克思说的&ot;革命危机时代&ot;。这个时候,帝国的领导人不可能不&ot;请出亡灵&ot;,也不可能不&ot;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ot;,问题只在于请出谁来,借用什么。这就要盘点。前帝国时代留下的治国之方主要有三种,这就是儒家主张的&ot;德治&ot;、法家主张的&ot;法治&ot;和道家主张的&ot;无为而治&ot;。这三种&ot;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ot;,在帝国创立之初都试穿试用过了。秦帝国试穿试用了第二种(法家法治),汉之初试穿试用了第三种(无为而治)。前者被证明此路不通,后者则只不过权宜之计。剩下能够使用,而且行之有效又能久远的,就只有&ot;德治&ot;,即&ot;伦理治国&ot;。这是儒家的主张,也只有儒家这样主张。因此,伦理治国,也就是&ot;儒学治国&ot;。或者说,儒家思想治国。
事实上,尽管有王朝的更替,帝国制度仍能维持二千多年之久,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因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坚持以儒家思想为官方意识形态,就连两晋也不例外。相反,正因为民间拒绝儒学,皇帝崇尚佛学,魏晋南北朝的动乱才长达三百六十九年之久。无疑,历代统治者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儒学进行改造甚至篡改,会断章取义各取所需,以至于从董仲舒开始,儒学就已非孔子时代的本来面目,但他们不会放下这面旗帜,只会举得更高。即便是北方来的满人,也如此。
这里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天下一统和中央集权的帝国需要一个统一的思想,一个钦定的官方意识形态。这不仅是为了防止因思想的混乱而导致社会的动乱,也是为了管理的低成本和高效益。帝国从秦王朝失败的教训中认识到,军事独裁和文化专制,只适合规模不大、且长期处于战争状态的邦国(比如秦王国);而管理现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还希望能够长治久安,就不但需要严刑峻法的威慑,更需要文化怀柔和道德训诫。而且,后者还应该是常规手段,前者则只能用于非常之时、非常之事和非常之人。
这同样是有成功经验可资借鉴的,那就是周人的经验。周,作为一个文化、技术和生产力都相对落后的民族,却能推翻可能是垄断了青铜冶炼技术,拥有大量物质、财富、武器和车马的殷商王朝,靠的就是文化怀柔和道德训诫这两种手段。殷商王朝因为横征暴敛和滥施酷刑,失去了人心;周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对自己的臣民和属国,包括周边原本附庸于殷商的其他部落国家大行怀柔之道,结果&ot;三分天下有其二&ot;,夺取了全国政权。周武王说自己是因为&ot;有德&ot;而&ot;有天下&ot;,不是没有根据的说法。
周人的这种做法甚至成为一种政治传统,即包括对待周边少数民族国家,也首先是&ot;以文教化&ot;,&ot;以德服人&ot;,&ot;不战而屈人之兵&ot;。当然,对那些&ot;冥顽不化&ot;,实在不肯臣服的,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刘向《说苑&iddot;指武篇》云:&ot;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ot;所谓&ot;文化&ot;,就是&ot;文明教化&ot;。也就是说,对那些&ot;夷狄&ot;,要先用&ot;文明&ot;去&ot;教化&ot;(文化)。如果屡教不改(文化不改),那就大开杀戒(然后加诛)。总之,无论对臣民,还是对番邦,都要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不能&ot;不教而诛&ot;。文化怀柔和道德训诫,是摆在第一位的,或者说是应该先做的,因为它成本最低。
这其实也是儒家的主张。儒家的思想和帝国的思路如此一致,它也就没有理由不成为帝制意识形态。问题是,符合帝国思路的不仅只有儒家,还有法家。事实上帝国的统治也是兼用儒法,杂用王霸,内法外儒;或者像汲黯批评汉武帝的那样,是&ot;内多欲而外施仁义&ot;(《史记&iddot;汲郑列传》)。那么,为什么不能用法家的学说来统一人们的思想,而一定要独尊儒术?这就要弄清帝国为什么要有统一的思想,它需要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学说。
一般地说,帝国是由三种成分构成的。高高在上的,是君临天下、乾纲独断、称孤道寡的帝王。匍匐在他权威之下的,则是只有奉献没有权利的糙民。帝王孤身一人威加海内,糙民数以万计一盘散沙。二者之间,则是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这三种人,都对国家意识形态有自己的需求:奉天承运的帝王需要有一种冠冕堂皇的理论为他的统治张本,安邦治国的官僚需要有一种大而化之的主义为他们的施政立法,逆来顺受的糙民则需要一种讲得过去的说法来平衡自己的心理,以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帝国的统治和奴役。这种统治和奴役并非他们的自由选择,是他们不想接受也得接受的。但有此说法,至少是一种宽慰。可以说,君王、臣僚、民众,都有一种&ot;理论要求&ot;。
不过,理论也好,主义也好,说法也好,都应该出自一家,才能自圆其说。儒家主张&ot;尊王攘夷&ot;,符合第一种需要;主张&ot;忠君爱民&ot;,符合第二种需要;主张&ot;尊卑有序&ot;,符合第三种需要。法家虽然也主张君主专政,但对官员和庶民并没有约束力和说服力;道家则是主张退回到原始社会,不要统治的。这都不符合要求。所以历史选择了儒学。
独尊儒术的政策一经确定,帝国便利用它强大的意识形态劝说功能来实施礼教。这其实也是儒学治国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儒家的政治主张,就是以礼乐代法制,以教化代刑律。据《论语&iddot;阳货》,孔子在子游(言偃)执政的武城&ot;闻弦歌之声&ot;,曾笑言&ot;割(杀)鸡焉用牛刀&ot;,意思是治理武城这样的小地方,哪里用得着礼教?然而子游却回答说,学生听老师讲,君子学道就仁爱,小人学道就驯服。孔子立即肃然起敬,承认言偃所说是正道,自己所云则不过戏言。礼教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礼教的内容无非劝农桑,重耕读,崇孝梯。因为&ot;其为人也孝梯,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闻也&ot;(《论语&iddot;学而》)。也就是说,一个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勤勤恳恳在家读书,从来就孝顺友爱的人,是不会犯上作乱的,因此务使军民人等身体力行。这就要普及道德教育。事实上这种教育也是全国范围的,而且一直延续到明清两代。明代每年正月和十月,地方上都要举行&ot;乡饮&ot;(这也是从西周时代传下来的一种半官方半民间政治活动),所有人户都必须参加。饮酒之前,有唱礼、演讲、宣布朝廷法令、表扬与批评等程序,实际上是一次道德教育、政治学习和礼仪演练。清代则于1670年颁布了康熙皇帝亲自拟定的十六条道德训诫,即后来称之为《圣祖圣谕》的东西,并规定每半个月,地方官和当地士绅就必须向民众宣讲一次,以为全体臣民的做人准则和修养纲领。在这些活动中,士农工商均须恭聆圣训,体察圣心,从中获取道德的力量。有异心和劣迹者,则更应反躬自省,革心洗面,重新做人,以期能够和那些良善之民一起共沐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