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阵脚步声过后,德珍几近心跳停止,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道:“起来,跟着!”张志高刻意压得极低的嗓子,仿若厉枭夜啼一样的刺耳难听,却让德珍听得暗松了口气。
依言而行,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紧紧跟在张志高身后,朝暖阁挪着步子走进。
背向黄花梨木雕玉兰纹落地罩而站,目不斜视地盯着蓝缎鞋面尖头,余光能见鼻端渗着的细密汗珠。
这样拘谨地站着,就似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宫女,岂知德珍心下却是思潮涌动:皇上不是正驻跸南苑,怎会突然回宫?还毫无预兆的驾临承乾宫?
来不及细思这些,她已开始为自己提心吊胆,因为有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似在打量,又带侵略,无端端地让她一阵惶悸不安,而腮颊却又跟着泛起一片潮红。
愈发地承受不住这道目光,德珍只好安慰地告诉自己,面前的人是八岁登基,十二岁大婚并亲政,十六岁除奸臣鳌拜,二十岁下令撤三藩的英主明君,当今天子爱新觉罗·玄烨。
他,是不会将目光投在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
可显然事与愿违,玄烨确实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只是在目中刹那划过的惊艳,已随着德珍的瑟缩彻底消无。
不过,这并不会让他对眼前的小宫女失了兴趣,此刻,玄烨就坐在书案对墙的木炕上端量着德珍。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面孔略圆,却是白里泛出红来,宛如珠玉一般润泽,显得清丽。梳着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露出额头,以及一对不画而黛的秀眉,因低着头,眉下的五官却有些看不清了。但是初时的惊鸿一瞥,一个眉目精致的女子,穿着一身水青色旗袍,袅袅婷婷地立在那,对着自己回眸一笑;笑容明艳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由地,玄烨想再次一睹初时所见,于是道:“新来的?朕以前好像没在承乾宫见过你。”
好听的男音幽幽沉沉地传来,打破了德珍自我麻痹的心态。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暖阁中除了她,还有其他承乾宫宫女在,那也许问得就不是她了。
不再想这些无用的,德珍全神贯注起来,她左脚上前半步,双手扶膝盈盈一拜,而后起身答道:“回皇上,奴婢是去年入宫,今年三月初分到承乾宫。”宫规有制,主子问话时不可低头,德珍只有抬起头回话,并尽量低敛下双眸。
然而纤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却仍挡不住前方灼灼的目光,德珍胸口狠狠漏跳一拍,紧攥的双手汗湿掌心。
较之德珍的紧张不已,玄烨却更闲适地坐着,饶有兴致地问道:“果真是刚入宫的,朕一猜就准!”自语了一句,他又问:“叫什么?可曾念过书?”
德珍恭声回道:“奴婢乌雅·德珍……”刚回了她的名字,就猛然忆起万嬷嬷挑选宫女那天,也曾这样问过她;再一想那道让自己浑身不自在的目光,德珍硬生生地咽回了原本的话,另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奴婢只略识几个字而已。”答话时,声音细小如蚊妠,也不再抑制双肩的轻颤。
玄烨淡淡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目光却仍放在德珍的身上。
一时间,暖阁里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而此时,德珍心里的紧张,已被羞恼所取代——如此肆无忌惮的目光,就如当年做客叔祖父家,叔祖父之孙对她婢女的目光!
甫想到这,德珍霎时冷汗涔涔,脸上煞白一片。
皇上乃九五至尊,怎可拿与凡夫俗子的堂兄相比?再则身为宫女子,在出宫前就是皇家的人,别说任皇上打量一下,就是……以身相许,也是理所应当……到那时,成为后*宫三千中的一人,出宫回家就成了永远的奢望,连那闺中的祈盼也将化为乌有……
在转瞬之间,德珍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每转愈下,面上也露出了惶惶惊慌之色。
心中惶然下,她又深深明白御前失仪之罪,便紧攥着手,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这只是一种可能,没有发生的可能!冷静,她要冷静,决不可御前失仪!
就在德珍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玄烨目中的兴味渐渐转淡,从德珍身上移开闲闲地看了看暖阁,复又意兴阑珊的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德珍正要说什么,暖阁门口已忽响起一声清吟的女音:“张公公,茶沏好了。”在安静的室内,如斯悦耳的声音,更宛若珠落玉盘,好听至极。
在场的人几乎都忍不住循声看去,想知拥有如此美妙声音的女子,又会是何般的花容月貌?
一下子,四双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来人身上。
唯一一个没有随众看去的德珍,却毫无意外的瞥见了立在她侧首的张志高,圆胖的身体与自己一样微微颤抖了下,随即就听张志高恭声笑问道:“皇上,这是今年三月才送来的清茶,奴才这给您端来?”
玄烨几不可见的点头,张志高忙转身走去。
德珍只听见张志高压得格外低得声音说:“你,进来!”她低敛的眸光,就见张志高藏蓝色的袍子与一身袅娜的水青色袍子在眼前晃过,而那双她亲手绣上玉兰的蓝缎马蹄鞋,也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她的眼睛里。
呼!
德珍不由地在心底倒抽口凉气,继而颤抖的垂下双眸,心中默默道:果真是玉玲!
——
南苑:京城郊外,可以打猎什么滴,也是皇家的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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