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离去,他也没生气,只是摇摇折扇,轻轻笑了声,再低头看看怀中披风和银子,又笑了两声,漆黑的眼睛里逐渐升起几分趣色。昨晚只是路过,习惯性那么做,并没真想惹上这个落魄小姐,不料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还有这般气性,这番话说得未免不识好歹,看那样子她似乎对自己很不满,莫非昨晚表现太差了?白小碧活了十几年,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就是张家退亲,她也绝对没有这么强烈的愤怒与失望,至于其中缘故,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烦躁来气,为何偏偏要坚持去找他,若不去,她记得的就永远是昨晚那个美好的公子,怎会是这个轻佻浪荡的纨绔子弟!竟然还住在那种不正经的地方,还跟着花魁娘子!幸好自己没真走进金香楼!太令人讨厌了!白小碧嫌恶地皱眉,匆匆往范家走。时间让人冷静,怀着满腔愤怒走过三条长街,当她来到范家角门外时,已经开始后悔了。其实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根本没有资格生气,重要的是他昨晚真的帮了她,在最难过的时候安慰了她,方才实在太冲动失礼了。是不是该回去道歉?白小碧呆呆站了许久,还是打心底不想再看到他,于是抬脚进门,朝朱全住的旧院子走。接下来,她就看到了更令人生气的事。朱全颤巍巍跪在地上,朝一名白衣公子叩首,仿佛在恳求什么。莲花托月白衣公子身材颀长,此刻背对朱全负手而立,从这角度能看到他的侧面轮廓,不满三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线条略嫌硬了点,透着几分坚毅与冷酷,眉宇间隐隐有威仪,通身是白小碧从未见过的优雅与贵气,背后手上也拿着柄未打开的折扇,眼睛正打量周围环境,对朱全的恳求无动于衷。刚刚熄灭的无名火气&ldo;忽&rdo;的又窜上来,白小碧冲进院子拦在朱全面前,怒视他:&ldo;欺负老人家算什么,受这么大的礼,你也不怕折寿!&rdo;白衣公子瞟她一眼,微微皱眉,转向朱全。朱全急忙摸索着拉她:&ldo;丫头不得无礼,这是我师父。&rdo;白衣公子走后,听朱全细细讲了半日,白小碧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位年轻师父姓温名海,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借宿范家,也是朱全受苦十年,那点罪过已消尽,该他脱身出头,出门扫地时刚好叫温海撞见。白小碧怪他:&ldo;伯伯怎不早说,你师父这么年轻。&rdo;朱全心情也大好,解释:&ldo;我五十八岁遇上他,当年他才十六岁,如今整整十年,我都六十八了,他老人家可不是才二十六岁。&rdo;听他称呼&ldo;老人家&rdo;,白小碧忍不住&ldo;扑哧&rdo;笑了。朱全道:&ldo;如今他来了就好,不但我有救,你也能有个指望。&rdo;对于他说的什么指望,白小碧根本没放心上,她想了想,她凑到朱全耳畔:&ldo;朱伯伯,你师父真有那么大本事?&rdo;朱全道:&ldo;他老人家说有法子救我,必定就有。&rdo;白小碧好奇:&ldo;范家祖坟我见过,那地方真那么好?&rdo;朱全道:&ldo;那不过是座空坟罢了,真正的埋骨之处……&rdo;老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依稀有了几分地理先生的模样,他摸着胡子神秘地笑:&ldo;我看的好地方任谁也想不到,不仅福荫子孙,且尸骨能得龙宫水族守护,当时我勉强替它喝名叫做&lso;莲花托月&rso;。&rdo;白小碧觉得新鲜,赞道:&ldo;莲花托月,好名字。&rdo;朱全叹道:&ldo;怕是我把名起坏了呢,这不瞎了眼睛?如今遇上师父,也算你我的机缘,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伺候他老人家,你先取些盆热水给他送去吧,他喜欢干净。&rdo;知道他是有意要自己讨好温海,正巧白小碧也一心打着自己的主意,闻言果然起身取了个木盆洗干净,去厨房讨热水。天已经黑了,刚走进厨房就听见范小公子呵斥下人的声音,白小碧慌忙就想要退走。范小公子已看见了她:&ldo;站住。&rdo;白小碧只得站住。范小公子走到她面前,盯着那白嫩的小手,眼睛里放出光来。白小碧察觉不对,立即后退两步,同时将手往袖子里缩进了些,暗暗紧张,生怕他又任性胡为。大约是受过嘱咐,范小公子竟没有再多纠缠,美色当前又碰不得,只是恶狠狠地拿她出气:&ldo;仔细干活,我们范家不养那些吃白饭的!&rdo;转身吩咐身边下人:&ldo;明日叫他们多拿几袋麦子给朱全,让他们磨出来。&rdo;说完气冲冲地走了。白小碧反倒松了口气,范家对朱全的话果然深信不疑,可知朱全所言不假,范家就是靠他指的阴宅才飞黄腾达的,朱全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默默拿木盆盛了热水,捧着就往温海的院子走。范家是本地大乡绅,备有专门的客房,接待上面来巡查的官员或者四方有头脸的远客,此刻院内只有一间房里亮着灯,白小碧走上前敲门。&ldo;进来。&rdo;略显清冷的声音。白小碧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地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去。桌上铺着雪白名贵的澄心堂纸,半边脸映着灯光,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冷酷,他正提笔站在桌旁写字,手中是上好的金漆头湘妃竹笔,因为直着身,动作显得更加随意,说是优雅,不如说气势居多,那种与生俱来的为尊者气质让白小碧生出畏惧之心,迟疑着不敢上前。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脸看她。说也奇怪,那眼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甚至很随和,白小碧却还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下,退一步,莫名地更加紧张。他倒和气:&ldo;我叫温海。&rdo;白小碧早已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他算来是朱全的长辈,自己安心套近乎,叫温公子未免太过生分,可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称呼,所以迟疑,此刻他已主动开口提示,尴尬之下她紧紧抓着木盆边缘,总算挤出句完整的话:&ldo;朱伯伯叫我送水来。&rdo;他点头示意她放下。白小碧小心翼翼走过去放了木盆,退到旁边。他搁笔洗过手,往椅子上坐下,随口道:&ldo;你的事朱全都说与我听了。&rdo;白小碧低声道:&ldo;白天是我不知道,温公子不要见怪,快些救朱伯伯出去吧。&rdo;出乎意料,他没有回答,反而上下打量她:&ldo;几时生的?&rdo;陌生男人开口就问女孩儿的生辰八字,白小碧有点不知所措,但一个人能有那种睿智的目光,就绝不可能是范小公子之类的人,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几分兴趣,几分衡量,白小碧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想要退缩。&ldo;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rdo;他收回目光,低头整理袖口,&ldo;你来见我,是想要我替你报仇?&rdo;白小碧迟迟不走,打的正是这主意,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他猜透心思,于是更加紧张,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想着他是朱全的长辈,索性上前跪下:&ldo;范家真的很坏,温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周围街坊……&rdo;&ldo;范家好坏与我何干。&rdo;他打断她,又提起笔。白小碧愣住。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他淡淡道:&ldo;尚书大人圣眷正隆,底下几名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也曾有功劳,说句话连圣上也要让着三分,怎好办他的家人。&rdo;白小碧以为他惧怕权势想要退缩,顿时眼圈一红,急了:&ldo;就算范八台有功,也不能任家人胡作非为,朱伯伯帮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我爹被他们害死,难道就这么算了,太不公平!温公子连是非也分不清了么!&rdo;他自顾自写字,仿佛没有听见。白小碧后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嘴巴,明明是来求他,怎的反变成了骂他&ldo;是非不分&rdo;,果然祸从口出,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该多想想再说的。正在担忧,忽听他低声道:&ldo;有理。&rdo;白小碧松了口气,半是奉承:&ldo;温公子本事通天,一定能有办法惩治他们。&rdo;&ldo;本事通天,朱全说的?&rdo;他停笔瞟她,&ldo;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rdo;白小碧这回谨慎多了,含蓄答道:&ldo;朱伯伯是高明的地理先生,温公子是他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rdo;他皱眉:&ldo;朱全是我的徒弟,我自有道理,你且回去。&rdo;见他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白小碧也不好再说,起身默默收拾了木盆走出门。她刚离去,一道黑影就从窗外闪进,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人,身手敏捷,腰间带着柄长剑。猛虎下山黑衣人恭敬地朝温海跪下:&ldo;主人想动范尚书?&rdo;&ldo;范尚书,范八抬,这别号有些意思,&rdo;温海随手将笔往窗外一掷,毫不吝惜,&ldo;动他做什么,我非但不动他,还要帮他。&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