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进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崇德殿议事。奔波了两天,他也有些累了,对外头服侍的宫人说了一声,便找了个暖榻和衣歪了歪。这一觉睡得酣甜,再睁眼时已是华灯初上。
揉着眼睛起来,便看见皇帝的背影,正伏在案上不知看什么。
初初见到这位皇伯父时,李晟还在幼年。他儿时与母亲住在一起,极少进宫。进宫时也因年纪太小而记不清什么。直到母亲病重,大半夜里,皇伯父带了几乎所有御医院有名的大夫冲进了王府。在灯光下,他看见父亲双目带着红丝与他争吵,二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尽管灯火通明,他还是感觉到仿佛天都坠下来一般,四周是沉滞得让人无法喘息的空气。
之后,他被乳娘抱回房里,不许他出来。
再之后,他在母亲的房里看见了皇伯父。
远远地坐着,定定地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女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靠前半步。
父王半跪在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母亲笑着招手唤他过去,指着他对着皇帝说:“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对他好一点儿,让他过得自在安然。”
皇帝红着眼睛点头。
然后,母亲看着父王,喃喃地说了一句。
那时年幼,并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现在想来,好似是一句话:如有来生,愿你我不识、不见。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而原本疼爱他的父王看着他的目光里总有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悲恸。
李晟明白,那一刻起,他既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
父亲变得神经质起来,家里上上下下过得胆战心惊。长相酷肖其母的李晟首当其冲,在第三次被父亲掩着脸赶出房门之后,他叫来了王府长史。
“你能跟皇伯父说上话吗?你告诉他,我在家里过不下去了,让他帮我找个地方住吧。”
刚进京的外祖母和舅舅们第一时间赶到了王府,还没等到灵前哭上几声,就被宣王用棍棒赶了出去。
披头散发的父王疯了一样指着母亲的家人骂,躲在幔帐后的李晟从父王的骂声里得知了母亲病逝的真相。
府里一个不受宠的姨娘,心怀怨愤地毒害主母,让她缠绵病榻六年之久。
而那个姨娘,当年正是外祖母家送进去的。
外祖母有错,但错更大的是父王。如果心里只有母亲,为什么还要娶那么多侧妃姨娘?如果没有那些人,母亲一定会过得快乐舒心一些。也不会这么早离开自己。
父王自此迷上了修道,在烟雾缭绕的虚幻里寻求慰藉,而他,跟着外祖母远远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充满幼时回忆的地方。
那时候,皇伯父还年轻着,面容俊逸,身板挺直。
如今,他也有些老了。
李晟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闻声转过身来,对着他一笑:“你醒了,睡得可好?”
李晟从榻上起来,跪下行礼:“微臣失态了。”
“人都有疲惫的时候,累了就歇歇。”皇帝对他招了招手,“来陪朕坐着,喝两口茶醒醒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