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听完,愣了半晌,感觉这神圣的知识殿堂里,饲养的还是一帮智力感人的大猩猩,于是扶着校园的栏杆,缓缓地走了。他已经两百六十岁了,居无定所,在第八星系的每个高校里都任过教,目睹了无数次门庭冷落,学校关门。星海学院是他最后一站,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他忽然有些灰心,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干涩的老年斑,觉得自己这一生,可能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走了一条执拗又错误的路。两百六十年,也该结束了。前不久,他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凯莱星的一个有产权的养老院里,给自己置办了一席之地,打算在那安度晚年,这在第八星系,算是相当体面的晚年了,今天就要出发。老院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难得的风和日丽,没有北风,温暖得不像北京星的冬天,他觉得这大概预示着自己的路途会很顺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过节似的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快乐地和擦肩而过的老教授打招呼,互相庆祝着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即将迎来长达四年的好季节。不远处,不知是谁家养的鸽子成群地飞过天空,落在星海学院六百万的穹庐顶上,不客气地降下“天粪”数泡,表达着对莘莘学子们无尽的祝福。佩妮打开破酒馆的门,给酒馆的吉祥物大蜥蜴带了一包新鲜的面包虫,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挽起袖子,擦起破酒馆的桌椅板凳——四哥的地方干净得很,活不多,日常维护即可,她干脆自己干了。佩妮认识他五年,以一个女人的标准来看,四哥其实并不是一个邋遢的人,除了他那不修边幅的个人形象,再没有其他不良习惯了,他喝酒,从来不喝醉,用过的东西会放回原位,无论是他常来的破酒馆还是他的家,都充斥着一股干净冰冷的秩序感。“你家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佩妮踩着板凳,自言自语地对蜥蜴说,“四哥失联好几天了,带着那小白脸跑哪去了?我再试试能不能联系他。”她把玻璃擦干净,忍不住伸手遮了一下眼:“怎么突然这么阳光灿烂了?我还有点出汗了。”蜥蜴沉默无声,从不回应女人充满情谊的自言自语。“估计还是联系不上,你说我明明知道他喜欢清静,还总是往他跟前凑,时间长了他会不会嫌我烦?”见惯了风浪的佩妮看着自己的个人终端,有些忐忑,没注意到她身后的大蜥蜴正缓缓地移动着不甚灵便的身躯,充满畏惧地躲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个人终端发出的信号仿佛已经在第八星系徜徉了一周,依然没有回音,那个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始终没有通讯信号。佩妮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她话音没落,个人终端突然好像被卡住了一样,亮了起来,佩妮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张开五指伸进头发里,飞快地把自己有些塌的头发抓出了一个型。下一刻,半空中浮起模模糊糊的影像,佩妮看清了,四哥似乎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星际旅行的时候,是没法计算时差的,她有些后悔,小心翼翼地说:“你那边是晚上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光影的信号速度无与伦比,然而跨越星际,仍然会有延迟,即便个人终端上的投影仿佛面对面,两个相隔太空的人也不可能实时对话。林静恒远在某个不知名的废弃补给站里,守在伤痕累累的机甲旁边抽烟,忽然意外接到佩妮的通讯请求。他可能是信号不好,脸显得模模糊糊的,个人终端上透明的画面被窗外的阳光干扰,竟然模糊不清起来。佩妮连忙走到窗边,打算拉上窗帘:“今天天气太好了,你等我……”过于灿烂的阳光把她的侧脸映得红彤彤的,原本稍显硬朗的长相竟然无端有了几分少女气质。正在充电的湛卢说:“陆校长把废站上的通讯系统修复了,我虽然能源不足,但是可以借补给站的通讯网搜索白银九的坐标。”“你快点充,”林静恒有几分不耐烦,信息还没传到,他弹了弹烟灰,“赶紧充完替我接电话,正好你话多得用不完……”“完”字还卡在他喉咙里时,图像就传到了,林静恒透过佩妮的屏幕看见了窗外的“阳光”,听见那傻妞还在感慨什么“天气好”,他手上的烟倏地落地:“佩妮,离开窗口,去找一架带防御系统的机甲!”可是星际距离太过遥远,让每秒钟接近三十万公里的波也疲于奔命,他这句警告脱口而出,就已经注定只能奔波在路上了。佩妮远远地看见地平线处似乎有几簇红光炸起,拉窗帘的手疑惑地停顿片刻,可还不等她看清楚,那红光就陡然裂开,好像一千个恒星在天上炸开一样,亮得一片惨白。大地愤怒地震颤,亿万年天然形成的行星地壳发出垂死般的断裂声,山石崩塌,人工大气层就像一层纸糊的玻璃。民房屋舍,五分钟鸣笛一次的城市公交,总是合不拢嘴的机器垃圾桶,停满了鸽子的学院穹顶,跟每一个流浪者彬彬有礼打招呼的老教授,围在院子里一起发愁的儿童,惊慌的蜥蜴,还有……抬手挡在额前的女人……他们全都被笼罩在那片摧枯折腐似的白光里,成了曝光过度的苍白剪影,继而融化在颠倒的天地间。北京β星上落后的反导系统终于发出了后知后觉的警报,近地轨道上的公务员被尖叫声唤醒,呆愣了足足五分钟,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第八星系首都星凯莱已经联系不上,他只好朝着遥远的自由联盟发出语无伦次的求救。“第八星系北京β星遭到袭击,报告……我们遭到了大范围的星级导弹轰炸,敌人不明,我们没有防御能力,整个星球正在核导弹的打击下崩溃……操!”“十年前你们不就说要给我们升级防御系统吗?你们答应过的,人呢!”“救命!救……”“哔——”“佩妮!”林静恒的个人终端信号突然断开,自称活过了八星系平均年龄的女孩竖在那里,身影凝固在他面前,留给了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林静恒呆了一秒,转身就走。凯莱亲王疯狂的笑声从主控室里飞出来,屏幕上播放的好像是个劣质的游戏广告,山呼海啸的导弹穿透了屏幕,炸开在无知无觉的北京β星上,动画效果老套,视角一点都不壮观,连画质都那么堪忧。怀特看到一半笑了:“这是电视剧还是广告啊,特效也太感人了,我出一块五,不能再多了。”“那我给两块吧。”斗鸡莫名有点不舒服,“陆总,咱们能换台吗?”可是主控室里的两个成年人没有吭声。薄荷看了看独眼鹰,又看了看陆必行,仿佛从他们的表情里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陆总,咱们什么时候能充好电回家?”陆必行缓缓回过头,对上女孩的目光,薄荷从未见过他这样难看的脸色。这时,林静恒行色匆匆地闯进了主控室,招呼都不打,没开头没落款地说:“检查补给站的全部库存,尤其物资和武器。”陆必行的声音好像压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看着林静恒,他的话仿佛都没过脑子:“物资充足,武器库空了。”林静恒并未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评价,飞快地说:“分头整理物资,按照下一次补给在半年后的预期打出富裕,机甲充电和修复将在半个小时之后完成,完成后我们立刻出发。”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这个命令打懵了,什么叫“下一次补给在半年后”?第八星系再不文明,也是人类社会,他们这几个人要在危机四伏的宇宙里飞半年?谁知道在宇宙里过半年需要多少东西?林静恒:“用不着的照明都关闭,通讯网加密,北京星的通讯能联系到这里,说明这地方在第八星系核心区域的搜索范围内……”怀特呆头呆脑地问:“啊,电话能打通吗?我是不是也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薄荷最先反应过来,茫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怀特的手肘,发起抖来。怀特疑惑地扶了她一把:“你怎么了?”两秒之后,他明白了女孩的意思,怀特五官张开,僵立两秒,挤出个笑容,回头看了看屏幕上的火海:“不是……这不是特效吗?”没人回答他。怀特的气息粗重起来,目光慌乱地转过所有人的脸,想从中找到开玩笑的意思,陡然破了音:“这不就是个游戏广告吗?啊?我……我以前玩过一个差不多的……”平时扯淡聒噪就算了,可紧急状态居然还能这么听不懂重点,别说是白银驻军,就是军委随便指派的杂牌子少爷兵也不敢在他面前表演找不着北,林上将令行禁止惯了,当场火了,冷冷地说:“北京星受袭,按照星际海盗的风格,他们不会停下,八星系没有正规驻军,没有人挡得住他们,如果再往前一点,行星被核导袭击时候产生的能量波都足够把这个小补给站搅成碎片,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不想死就给我快点!”独眼鹰:“林静恒,这不是你的白银要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