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难免的,”蕙娘眉头一蹙,“现在二爷、三爷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来,大爷年纪又大了。我若还差遣他们,可能桂家也有意见。”
“听说乔家两位爷这些年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俄罗斯,怎么,那里的钱就那么好赚?”权世赟来了兴致,似乎是随便一问,“连故土都不回了!这些年来,宜春号的营收也是年年上涨吧,现在存银有多少了,两千万两、三千万两?”
他说的是存银,而不是所有资产,宜春号有许多资产,并不是体现在现银上的。但即使这个数目,也庞大得让蕙娘要犹豫一会了,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实话实说,“现在账面现银全加在一处,常年应有六千万两之多。海外银贱,宜春在海外,有时做的也许还不止是票号生意。”
权世赟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光,他润了润唇,没有说话,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是计划不顺,宜春号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计划顺利,则宜春号这种经济支柱,更是要首先稳住,以免民生大乱。说到底,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中,银钱不过是数字而已,对于争天下的人来说,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这种东西,毕竟不是东北极偏僻地方,可以养出来的,以偏狭、偏激的心态,去图谋天下,好似三岁小孩担水过钢丝,即使现在还走得很稳,亦都让人提心吊胆,总怕他下一刻就要扑跌。连着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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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凡是有来往,就免不得多余的口舌,蕙娘和权世赟这一番对话,私底下少不得要报给良国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试探一番良国公对鸾台会大权的态度,良国公对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说辞,蕙娘不过是半听不听罢了。对于自家公爹私底下在进行什么计划,她已经懒得关注了,反正至少这不会是在害她,她更情愿把精力集中在国公府门外的风云变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两个儿子、娘家兄弟,多给远在外地的文娘写几封信。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过,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计,女眷们倒可以袖手旁观,蕙娘思忖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没回娘家了,腊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车去了娘家,一则把两个儿子接回家里祭灶,二来,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鸾台会办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乔十七给歪哥请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没亲自出面去见那位被物色来的先生,只是打发石英、绿松给她把关,见两个丫头对他评价都还不错,又看过乔十七给她送来的资料,便没再过问此事。歪哥、乖哥过去焦家,有廖养娘跟着,她也不怕会离了大格儿。不过,久没回娘家,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期待的——不求乔哥冰雪聪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轻易被人欺骗。如此简单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失望吧。
才一进焦家内堂,歪哥便领着乖哥奔跑出来,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母亲大腿,均笑道,“娘您来啦。”
乔哥要比外甥们安静一些,举手给蕙娘行了礼,方下了台阶,冲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里头等您呢。”
已经几个月了,天寒地冻的,乔哥却还是谨守礼数,没穿皮袄,裹着厚厚的棉服,看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蕙娘见他居家也能守礼,不免暗自点头:被祖父带了几年,这个骄气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来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没见,倒是高了不少,显得脸尖了呢。”
乔哥面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他摸了摸脸没有答话。两个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均都窃笑起来,蕙娘奇道,“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大家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说话间三姨娘、四姨娘已经迎了出来,三姨娘多少带了几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还不是怨你,哪里寻来的什么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爷,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个馒头,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话还没说完,乔哥已经求助般地叫了一声,他面红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够聪明,这不怨先生。”
蕙娘越发奇了,正好身边两个小耳报神都是多话的年纪,你争我抢、你一言我一语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来这位乔十七特地给他物色来的骗门大佬,教乔哥也是别出心裁。因乔哥年纪小,虽在孝期,还是顿顿见肉,他便和乔哥约定,每日将一枚玉牌做赌注,设一骗局,由乔哥破解,若乔哥成功寻到玉牌,则可享用正常餐点,如不曾,那么晚饭就只好吃符合礼数的青菜就白饭了。乔哥不幸,两个多月,只有几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时候,都是苦哈哈地嚼着菜根,啃着白馒头。
昔日富贵人家,养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饮暴食、大鱼大肉。既然乔哥晚饭能吃,并且还可吃饱,只是一顿见不上肉,蕙娘便不觉得不妥,她倒觉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见歪哥神气活现的,不免笑道,“嗯,难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的时候,先生也考你们么?”
歪哥叫道,“弟弟还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着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赌,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块桂花糕。我打从过来,足足吃了有七块呢!”
两个孩子过来这里,不过半个月,七块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骗局了,虽说这先生布置出来给他的骗局,应当也比较简单,但亦足可以见到歪哥的灵活,蕙娘不禁暗暗点头,却不肯让歪哥得意、乔哥气馁,面上还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记着吃吧。”
歪哥自觉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难题,正要一一给母亲讲解时,却见母亲反应这般冷淡,一时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说话时,见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小舅舅一眼,他便恍然大悟,倒有些自愧,忙笑道,“小舅舅,你给娘讲讲你的心得吧,那天你和先生说了你的想头,先生不是说,你有这见识,日后也不大会陷入骗局之中吗?”
乔哥也有些表现的心思,他确实得了先生夸奖,见歪哥这么说,便不疑有他,有几分害羞地对蕙娘道,“我虽笨,看不穿先生布下的局,但后来听先生给我解说手法,便觉得,任何一种骗局,都要先吃下它抛出的好处,才能上钩。不论是……是好看的姑娘,还是银钱,又或者是权势,总要有所需求,才能上当。以后我规行矩步,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好处,也都不要,多半就不会上当啦。”
话糙理不糙,不论是蕙娘,还是三姨娘、廖养娘,都不禁微微点头,蕙娘道,“这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不义之财非吾有’的道理了。你能守住自慎、戒贪两点,便仿佛持住灵台清明,日后吃亏的可能,的确低了不少。”
当然,若乔哥靠山失势,这么大笔钱财,肯定有人直接仗势欺人地夺取,但这已不是他一人能解决的问题,蕙娘便也不多说,见乔哥高兴得容光焕发,又道,“日后先生布置给你的局,你也当戏文,多看看、多想想、多瞧瞧。等你过了小祥,多到姐姐身边来,也见识见识生意上的事,就当作是广博见识,也是极好的。”
因又问乔哥平时功课,细细关心他,平时可有什么兴趣,得知乔哥挺喜欢抚琴弄箫,也是精神一振,笑道,“这是最雅的爱好了,你若喜欢,姐姐自然领你拜几个好师傅,也有几张好琴给你的。”
乔哥羞怯道,“先生也罢了,我不好要姐姐的琴。”
蕙娘笑着抚了抚他的浏海,道,“都是留头的大人了,晓得和十三姐客气了?我虽有好琴,现在哪有时间去弹,白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了你呢。”
又感慨道,“可惜你还在孝里,不好出远门,不然,我带你到海上走走,那才叫见了世面呢。”
乔哥一听说‘海’字,面色顿时惨白,他嗫嚅道,“姐,我晕船……”——却不提防歪哥站在一边,眼睛锃地亮了起来,抢着说,“娘,你要出海,去哪儿,难道真是跟着孙伯父出去么?”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话说,尤其歪哥现在可算是来了精神,缠着母亲,只是要和她一起出去。一直闹到吃过午饭,几个孩子才出去休息,三姨娘冲四姨娘使了个眼色,四姨娘自然会意,她立刻就绯红了脸,起身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便笑道,“她也是心急,一辈子的事呢,才几个月,就看好人家了?是什么样的人家,您和我说说,若能配得上,咱们自然打点一份好嫁妆给她。”
三姨娘却露出为难之色,“这事,还真不好说……她也是有点被冲昏头脑了。”
她扭捏了一会,还是照直说了,“谁看不上,竟看上了你请回来那个骗门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