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路过西班牙人驻扎的营地。他犹豫是否应当告诉这些西洋鬼子海啸来了。他的家人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华人的屠杀。他围着营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跑过去和站岗的士兵说,海啸来了。士兵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认为这个华裔种族残余下来的可怜人大概是疯了,也或者太孤单,才跑到营地来作乱。一个西班牙人拿起火枪,朝着他的右腿打去。他拖着伤腿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条血径。
他顺着动物留下的纷乱脚印向山上走,走不动了开始爬。身后的两只狗一边舔舐血迹,一边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来越慢,狗终于弃下他飞奔而去。
大水犹如猛兽般扑上来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一棵桫椤树。等到水势渐小,他知道自己终于脱险,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哭喊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被从剖开的母体中拿出,分离。盲女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师连忙接过他,用有力的双臂将他举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炽亮的火光,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然而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一来一去,冷暖的交递,爱恨的传承,只在顷刻之间。
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春迟面前腾起一团耀眼的光。强盛的光线刺破了她那双已经封闭和结痂的眼睛,抵达她的深处,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这孩子很神奇。春迟感到,因为他的降临,使她蒙受到了光,身体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情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宛如一场涤洗。何况是她亲手探入她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她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许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婴孩的诞生,热烈而勇敢地啼哭;将死的人光照回返,回荡着轻渺的叹息。牧师双臂紧紧抱住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春迟跪在床边,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经离去,温热尚余。身体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个混沌的午后,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罗花丛中,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为她洗澡,轻轻替她绑起辫子。不要言语,有言语就有猜忌,她们是不需要说话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纵然有罪,也会消散,只领受怀念,他们多么有福。春迟虽然不肯原谅,却也无法淡忘。淙淙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一片一辈子笼罩在春迟上空的云霞。
至于那个孩子,在众人的手里传接,得到祝福。而春迟始终没有走过去抱他,因为无法承受这强盛的光。
她几乎要窒息,不得不松开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就听见成群萤火虫惊慌飞起来的声音。她决定唤他做“宵行”,如此果决,不与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萤火虫,是夏天晴朗的夜晚腾空升起的一团焰火。宵行来的那日像一个节气。春迟觉得黑暗里的泅渡已经到了尽头,她像一只动物,水淋淋地爬上岸来。
牧师非常不愿意让春迟带走宵行。他不认为一个盲女可以将婴儿照顾好。何况,她和淙淙毕竟是有些嫌怨的。万一心存芥蒂,定然会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无奈的是,这孩子只与春迟亲近。在他大哭的时候,只要春迟抱过他来,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觉的时候也要春迟哄,才肯安心睡过去,醒来若是看不到春迟,又要纵声大哭。这孩子既不贪吃,也不贪睡,仿佛只有一个心愿,便是被春迟抱着、哄着。
春迟待他,也未见得多好,有时遇到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他。他从不会被吓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非常安静。因为眼睛看不见,春迟喂他吃饭也并不顺利,有时他一晃脑袋,米汤就灌进他的鼻孔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闹,小嘴张开,乖乖地等着。
看到这样的场景,牧师只能连连叹气。也许这就是孽缘,毫无办法。这个孩子也许生来便是还债的,经由春迟的手生下来,仿佛身上打上了春迟的印记,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牧师忧愁地想,这婴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受役于春迟,听从她,跟随她。
牧师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但他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婴孩为何对春迟如此眷顾。他不能体会,只有旁观。他无法拒绝春迟带走孩子。
春迟和钟潜将我从教堂里带走,那时我来到人世还不够一百日。我辞别了和蔼的牧师、喋喋不休的简修女以及有着拱形房顶的教堂。哦,我几乎忘记了,我就是在这座教会的拱圆形房顶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后,牧师用圣水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为圣水来得太晚了,也不够热。第一个温暖我的,是春迟,于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春迟带我到大海边。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欢喜的是海边泊着的那些大船。它们比所有动物都要轻柔,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可是我们没有上船,春迟只是给我看看,就走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船和大海。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春迟抱着我站在海边的一幕。
我依偎在春迟的怀里,看着那些漂亮的画舫船。船上起了炊烟,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饿。但在春迟的怀里,我总是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海风迎面吹过来,我咧开嘴笑了。幼时的我比现在要开朗许多。我想那些在潋滟岛的码头劳作的渔民们一定见过我灿烂的笑容。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迟看到了光,内心充满感动,甚至不再恨了。她觉得,这个孩子正是向着她走来的,注定属于她。
是否带走这个男孩,春迟也曾有过犹豫。面对这个男孩的时候,仇怨就在面前展开,历历在目,无法躲闪。当他一日日长大,模样会否越来越像骆驼?还是与淙淙相仿?
可是无法抗拒的,是这孩子对她的热情。他拒绝了牧师温暖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向着她张开双臂,他看起来那么需要她——难道他不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盲女吗?每每他将小脸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时候,她内心坚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从女儿得天花死去之后,春迟便将自己紧紧锁了起来。宵行这团摇曳的火焰,靠近她,将她暗淡的视野点亮,她无法不动容。她内心又充满了疑惑,总觉得宵行不过是上天对她的一次试探。引诱她将感情交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时,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对宵行有丝毫的感情。她对待宵行,轻慢如同糙芥,时刻准备承受他随时夭折的结局。可是这孩子,犹如一颗包藏着隐秘使命的种子,牢牢地将根扎在春迟这里。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