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二月二十八,汴京
汴京城的春天在这一年来得很迟,即使临近二月底依然下了场雪。如今城中还有积雪未化,不过渡过寒冬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生气。战争于他们而言,越来越像是远方的雷鸣,比之靖康年间山河倾覆,如今的战局却更多地只是出现在汴京那几张报纸上——人们依然关心北方战局,可战局却距离人们越来越远。
即便是森然神秘的“虎穴”大营,最近些时日也敞开大门,就连站班的那些甲士神色上也和气了许多,就好像是顾渊那头年轻的猛虎也终于开始收敛起爪牙,盘踞在这座万城之城中,坐看北面涛生云灭……
一位着着青衫的年轻文士腰悬长剑,领着一队间军司缇骑行神色匆匆而来,他直接掠过了虎穴大门,却在旁边一处院落翻身下马,径直走入进去。
这座虎穴旁的院落门头朴实无华,若不是这位青衫公子如此急切走入,或许行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而它的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的样子。
铺着少见白色细沙的宅院,花木已长出了些许嫩芽,风也开始变得暖和起来,就好像是如今一天好似一天的局势。
青衫公子疾步走过,一直走到内院方才被一员甲士拦下。。。
“虞公子,王爷在书房,等候多时……”
甲士待他很是客气,显然他已是这里常客。
“好……”青衫公子只是略一停顿,进而大踏步地走入进去。
他穿过重重甲士的戒备,推开一道接着一道的门扉,终于在内院一处书房中见到了如今实际执掌这个帝国的人——大宋靖北王顾渊。
饕灭西夏之后,这位顾王爷在西北盘桓三月有余,去安抚方方面面,扶持亲宋势力,压制原本党项部族力量。为了保障西北安全,他甚至还优先补充了青化会战中遭受一定损失的李彦仙部,让这员勤勉谨慎的守将以两万五千精锐出镇兴、灵二州,直到二月中旬方才返回汴京,享受一下大战之后难得的休沐。
不过看他案头堆着的那些军报、文书,也知道这所谓休沐,不过是换一个他自觉舒服的地方办公罢了。
尤其是最近十日,金国国内情势急转直下,以完颜宗弼为代表的少壮派同完颜宗翰为代表的保守派在朝中势如水火。北面那些密报,根本就没有停下过,渗透得如同筛子般的大金高层,那些军略、政略的分歧,那些新仇旧恨,事无巨细,隔不了几日便会被呈在这位靖北王的案头。
眼见他急匆匆地闯进来,顾渊也不意外,随手给自己身前茶盏斟满,淡然问道:“彬甫如此急迫,可是北面有什么大消息……”
“是!”虞允文点了点头,“燕京局势即将大变!粘罕怕是已等不及,要对兀术动手。红叶不惜自曝身份,邀约兀术。那位四太子虽还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咱们相助。”
虞允文激动不已,一气说了许多,眼见着顾渊斟满的茶,也不避讳,直接端起来一口气喝干。
可顾渊听了,却还是坐在案前,看着这位王爷不动声色地批阅军报劄子。
军报繁杂,里面有虎穴刘锜那边呈上来的,说得大半都是后勤转运的粮草调度。或者是前线岳飞韩世忠日常回报,无非是游骑与金军的频繁摩擦。
剩下一半,便是他间军司这边功劳,抽丝剥茧一般,将一个分崩离析的大金朝堂呈现在这位建炎权臣面前。
“哦?孤还以为,他粘罕与兀术毕竟有些旧日情分,多少还会忍下一时意气,彼此给个台阶下呢……”
他说着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眼中居然还带着些笑意。
“红叶见过兀术了?他可信粘罕要动手?可愿信咱们划燕山而治的……”顾渊思量了一下措辞,苦笑说道,“诚意?”
“诚意?”虞允文挑挑眉毛,只是无奈地摊摊手:“王爷可有半点诚意?”
“有,但是不多。”顾渊说着慢条斯理地拿起张劄子,“怕是就和兀术愿意与我联手的诚意一样十足。”
“……王爷与兀术,怕是这当世最了解彼此的对手,便是相见时能装出一副相交莫逆的样子把酒言欢,暗地里却不知为了防备彼此,留了多少后手……”虞允文还是那副心思深重的样子,他没有理会顾渊那显而易见的玩笑,反而是认真地将话接了下去,“王爷就不怕,此番相助兀术一把,将来养虎遗患?”
“我自然是怕的……”顾渊想了想,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虞允文知道他的这些习惯,知道这位王爷算计起人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起眼的小动作,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他做出这些动作,便意味着远方怕是有些“挚爱亲朋”便要倒些大霉了。
“可细细盘算,北方金国被咱们逼到如此窘境,摆在面前的选择无非是退回北方苦寒地,然后慢慢被咱们放血而死;亦或者就在这燕云压上最后的赌本,如咱们当年东平府外干的事那般,搏一场翻覆乾坤……”顾渊漫不经心一样翻看着一份接着一份的公文,见虞允文还负手而立,便示意他坐下来。
“……若他金国是个正常国家,做个决策倒也不难。无非是朝堂一番扰攘,等着一派能压服另一派。或者皇帝雷霆一怒,强压下那些权臣重将。可偏偏他们却是个带着深重部落遗风的国家。完颜吴乞买西北兵败,哪里还压得住粘罕这样的权臣?便是年轻些的兀术,被咱们派人搅动舆论风潮,他也不敢说能把握得住……”
他说着,自嘲般地笑了笑:“彬甫,想咱们当年京东路上,不过寥寥百人,就敢弄险行篡立之事,而今这河东、河北十五六万大军在手,搅动得又是别人朝堂的风云,咱们如何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虞允文他如此一说,也想了一下,方才开口,不解问道:“王爷,非是咱们瞻前顾后,实是兀术比之粘罕,便如壮年的猛虎相比老去的狼王……如若要扶一傀儡上位,帮着吴乞买、挞懒这般已没有了雄心的人、帮着粘罕这样已经明显想要退回北方去的人,不都比扶植一个想要挽狂澜的兀术要强么?”
顾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彬甫,我扶他上位,不就是看上他这一点英雄气了么?想趁着女真还有口气、想在燕云之地压上最后的赌本?可以——老子承全他!甚至巴不得他同咱们赌上这样一场!”
“可王爷——如今之势,宋金之间,国势强弱已然翻转!徐徐图之,燕云早晚为我们囊中之物,又何必急于一时?”
顾渊却一伸手,将他的话语打断。
“彬甫,最初之时,我以为这场战争会持续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可如今看来——”这位王爷沉着声音,几乎一字一顿说道,“七年、七年时间,已经够长了!
该让此乱世,终于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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