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陆月浓也不大喜欢医院的声音。
嘈杂的,争执的,嘶吼的,哭闹的,搅得人思绪不宁,但这些声音都发自肺腑,皆出于苦难,纵使不愿听,也不忍心埋怨。医院这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声息,就还是好的。
八字不合。
硬要说的话,陆月浓与医院的关系,大抵如此。
虽然退一万步来说,天底下大约没有哪位勇士愿意和医院天造地设。
这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陆月浓当年早产,胎里弱,幼年时期小病不断,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住院,住到最后,整个儿科的医生护士,都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月浓能保持成绩不落后程,也算是个奇迹。那会儿每逢考试,他小学的班主任都会把“陆月浓同学虽然身体不好,不能经常来上学,但是考得依旧比所有人高”挂在嘴边。
如此体质,医生本建议休学养病,但他的父亲坚持认为不能落下课业,也就一直没做决定,后来约莫是被陆月浓来来回回的入院折腾烦了,母亲又不管他,兜兜转转,还是把他送去了叔叔那儿,养了一年病。
陆月浓在小初之际休学一年,用于卧病,中西医轮换着上场,身体调养得好多了,才继续学业。
那阵调养之后,随着年龄渐长,陆月浓身体益善,三灾六病也就不再缠身,但幼时打针吃药过于频繁,心中对医院形成的阴影早就根深蒂固,加之后来的一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将这种情绪酵成排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陆月浓着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停足。
可惜很多时候,现实与理想通向迥然对立的方向。
电梯停停走走,陌生的人进了又出。最终,电梯停留在f18的位置。
照例,陆月浓来到住院楼的十八层。这层住着院内90患有胃部疾病的病人,大部分属炎症一类,只需要简单挂水,其余的便更严重,或是术后,或等待手术。
“刚刚用过药,现在睡下了。”
“她今天气色比前两天好些,我去查房的时候,还和她说了会话。”
“东西也能吃一些,吐出来的,比这一疗程之前少了。”
陆月浓没有守在隔离病房外,而是找到护士长了解情况。
负责这一病区的护士长刚结束了给小护士的讲话,见到陆月浓,便从护士站里走出来。
护士长年龄稍长,看上去像是有四十岁了,体态略福,人也不算太高,素日里待人和气,是个爱说笑的热心肠。
一番询问,陆月浓得知她这两日身体渐有起色。至少,连续性的疼痛得以片刻缓解,她还能拥有一段完整的睡梦。能够顺利地睡一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算得上如蒙天赠。
陆月浓点头致谢:“家母的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素日里辛苦你们照顾。”
“谢什么,”护士长抿出一个安慰的笑,“职责所在,都是应该的,你母亲平时一个人坐着,也添不了什么事。”
“嗯,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学校还有事。”
护士长“嗳”一声留住陆月浓,声音来得突然,有些响了,走道上过路的人都投来目光,护士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而后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她……她今天提到你了。”
脚步似有一瞬的迟疑,陆月浓停下来,问道:“有说什么吗?”
“她说,如果月浓来了,告诉他,不要花钱了,她知道……医院这些乱七八糟都是骗钱的,别没的把钱花光了,还没用。”护士长说得有点尴尬,她毕竟是个医务工作者,这种诋毁医院的话,哪怕知道是转述,她也还是不太能说出口。
陆月浓垂着眼,不知想了什么,大概是这番话过于胡闹,让他不得已陷入沉思。
身旁有护士推着车进护士站,小声道了句“借过”,陆月浓往边上让了一步,才从遥远思绪中折回:“有的时候,没有用,不代表不应该尝试。医者仁心,或者说为人者都有仁心,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于情于理,我不可能放弃。那些话,多半是她糊涂了,您不用听进心里去。”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不难察觉的是,这回应里多少带了点坚定的味道,无关话语,而在意旨。
说这话的时候,陆月浓明明是看着护士长的,可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有如实质,似是刺透了一切,要看到某个深远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呀,人都喜欢钱,上了年纪就更想要守财,但也要分清楚情况,若是没了命还省它做什么,”护士长打心底里觉得这家子命苦,暗道天和人都作孽,叹了口气说,“不过,她估计是体恤着你辛辛苦苦工作筹钱,她心里不定算计着钱怎么用,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为人父母的,不管怎么样,都是想着子女的。”
话说得动情又中肯,可不知被哪句刺到,陆月浓轻轻皱了皱眉,他极克制地解释:“医疗费不会是我的负担,您看,我过去都按时结清,从未拖欠,往后当然也不会。”
“也不是这个意思……唉。”
有一些语重心长的话,在舌尖徘徊几圈,再要表达时就变了味,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合适。护士长蹙起眉,一句话说到半截,欲续又止。
对着护士长有些担忧凝重的面容,陆月浓忽觉这一番话,或许过分郑重其事了。他感到不好意思,继而给出一个宽慰得体的笑:“不管怎么样,都谢谢您的照拂。总之不用担心我这边,我处理得开。然后,照顾家母的事情,还要继续劳烦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