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在么?”杨思勖向相熟的大师傅打听。那人累得满脸热油,囫囵一抹,“这会儿不在!他们今儿都得往前头去,才洗了澡,相王那头使唤,叫走了。”“哎呀!那怎么办?”杨思勖心下大喜,面上装得拍腿懊恼。“我原是答应了国师,单给他预备一碗鸡头米,早起空腹服下,最是养神益气,昨儿匆匆忙忙说起,忙昏了头,忘了跟郡王交代,这会子上哪找去?”那人直道鸡头米是好东西,跟着着起急来。“照理说那不值钱,现做就是了,可圣人特特交代了,法师年迈,又是向来茹素的肠胃,禁不起宫里胡乱滋补,给法师预备的膳馐,不论温凉寒热,都得经过司膳尝了方可送去,这火急火燎的,来不及呀!”“国师脾胃是弱,也不是非吃鸡头米不可。”杨思勖的口气又变了,“上回郡王说,他有张方子,拿莲子栗蓉花生熬汤,额外添减些什么,也能应付,这也要司膳亲尝么?”“不用不用!”那人打包票,“司膳早起也吃莲子栗蓉花生汤,一口锅出来,还尝什么?”杨思勖哦了声,望了望李成器的值房。相王家长子做了尚食奉御,跟伙夫力夫同吃同住,格外鹤立鸡群,他性情谦和,为人又热忱,偶然说了什么,大家尽听尽信,很上心,所以杨思勖说李成器有秘方,那人全然不疑,噢噢地点头。杨思勖抹着下巴有些为难,“他那张方子就压在书桌台儿上,可他不在,我不好进去呀。”“你只管去就是了!”大师傅一叠声指点,“郡王向来不锁门,我去厨上瞧瞧,让他们先热上,你看看方子要加什么。”看大师傅拔步去了,杨思勖横穿庭院,去到左手第三间,门口木牌上书‘尚食奉御李’,成败在此一举,他踌躇满志,五十一岁了,再抓不住机会,就要跟高慈金一样,麻溜儿地滚回人间。——吱嘎。杨思勖推开木门,简约的套间,收拾的清清爽爽。他跟李成器打过交道,进屋喝茶时留神观察,李成器爱好曲乐胜过武器,里间儿卧房高低架上全是管箫笙笛,外间儿书也有,横刀也有,可刀塞在墙角不碍事儿的地方,大概是不怎么操练。用横刀他心里没底,何况扥了扥,刀把都是松的,杨思勖不死心,转到里屋翻看,忽听外头有动静,他吓得一步窜出来,握刀在手,刀刃指向门口。“——杨公公!”梯形光斑里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全副山文铠铛啷啷作响,虽未挎刀,大喇喇轻拍空腰带,正在竹笋拔节的尴尬年纪,稚气未脱,可品性已然昭彰,是个招摇快活的人。笑吟吟问,“你找我大哥?”杨思勖不认得他,但凭这称呼并他的打扮,迟疑问,“……临淄郡王?”“——诶!”李隆基摆手制止,“值上不提爵位。”这是相王李旦的家教,往常众人要拜见寿春郡王李成器,也被这么软绵绵的挡回来。杨思勖转而道,“下官……”“——诶!”李隆基又是一挡,“大哥与杨公公平辈相交,我自也同样。”单论职务品级,奉御在从五品上,高出宫闱令两格,但宫里另有一说,拿钥匙的又不同,不论是殿中省六局,内侍省六局,还是东宫属官,对宫闱令都很客气,不然着急出入时硬卡两刻钟,也够要人命,何况杨思勖长得凶神恶煞,小宫人见了便打哆嗦,所以都说他是阎王跟前的小鬼,惹不起。杨思勖没得功夫跟他磨蹭,“那敢问李奉御,拦下奴婢何事?”“你拿我大哥的刀子作甚?”李隆基抬起下巴点他手里,“大内除上四卫不得带刀,只我阿耶期望儿孙从行伍出身,怕大哥丢了功夫,特特请了圣旨,法外施恩,准他带这柄未开刃的假刀进来,早晚练习。”“——未曾开刃?”杨思勖抽刃举高,劈手横挥,咔地一响,便斩断了博古架的一角。他轻嘲,“尚食局别的没有,磨刀石最多,细翻翻,这屋里恐怕就有。”李隆基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狞恶的眼睛,像钟馗捆来鞭打的小鬼,五棱六角,奇形怪状,眼里藏着阴毒的汁水,谁敢惹他,便要来个玉石俱焚。这节骨眼儿上冒出个不肯让道的狠角色,换个人难免毛躁,李隆基却自觉游刃有余。“你别乱呛呛,大哥哪敢违禁?”问也不问杨思勖急于寻刀劈砍的是何许人也,笑嘻嘻把话头一转。“我可不敢让你拿刀子出去,坏我大哥的仕途。”杨思勖皱眉不语,五个手指紧紧抓住刀把,澎湃寒风吹起李隆基额角碎发,吹得少年人面孔圆嘟嘟,咬住后槽牙也不见锋芒,他心下暗暗计较,司马银朱是东宫的人,怎么相王府肯来帮她解围?李隆基看穿了他的怀疑,耸了耸肩膀,山文铠与旁的铠甲不同,两肩平扎着向外抻开,似衣裳带了垫肩,把个细竹竿支棱出豪迈的身形,他微微呵腰,抖搂开双臂,老鹰抓小鸡样挡在杨思勖面前。“杨公公,你不记得我姓什么?”杨思勖不屑地唾了口,“管你姓什么,宫里规矩最大!”“那咱们比划比划——”李隆基赤手空拳却毫不胆怯,甚至还勾了勾手指。“过了我这关,你才能管外头的闲事。”他们在这里纠缠不清,那头长秋向内仆令交代完了,正四处找杨思勖。走来走去没有,他心里砰砰打鼓,照理说他的职衔在大殿,被人踢出来检查灯火,原是高常侍走了故意整治他,眼下天光都大亮了,便该功成身退,回值房睡大觉,可是他心里不安生,惦记干爹,既不叫他掺和,必是有事情。他从秋景门转到千秋门,又辗转摸到西华门,正好撞见大队和尚从法云道场出来,长长两条僧衣队列,把长街塞得满满当当,一颗颗光头随步伐起伏,看上去就冷飕飕的,着装却截然两样,左边那队穿的百衲衣,碎布头缝缀而成,破烂凌乱,右边那队却穿的整洁白衣。长秋退到路边给人让道,暗想,往常见和尚穿赤色、穿褐色,或是皂衣、绯衣,倒从未见过穿白,余光瞥见国师手持十二环禅杖,神情庄严,便跟着默念‘阿弥陀佛’。等了许久仍未走完,长秋心里急迫,悄悄挪步往边上,问他相熟的内府局小内侍,“这才三千人?”“哪能?加总四五千罢!”那个知道底细,笃定地摇头。“右边那队是云岩寺的星云法师总领,也有千余人,你细瞧瞧,他们衣裳下摆绣着弥勒佛。”长秋瞠目,“这是什么说头?和尚还穿绣花的?”那个捂着嘴笑他没见识,“所以说大殿上没意思,新鲜事儿都听不着,这是府监招揽的,闻说全是九州天下,最崇敬弥勒佛的和尚,不光衣裳绣花儿,身上还有呐……”长秋没听懂,“身上有什么?”他哎呀了声,拽近长秋的袖子咬耳朵,“京外来的,头先住清化坊,斋戒了十四天,请春官去一个个核实了来历,俗家名姓,何处受戒,尽是些不起眼的小庙子,可是当真虔诚!背上都跟黥面似的,纹了弥勒佛面貌。”看长秋不信,伸手拍他背上,“真有!早上提洗澡水,我亲眼看见的!”“真新鲜!黥面还有人上赶着。”长秋没往心里去,信佛的人别有一样古怪执拗,倒也说不得。候着和尚走完了,他透过西华门往里张望,内仆局动作真快,这会子功夫,落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千多个和尚爬上竹子、板凳扎的七层看台,东西两侧站得高低错落,像庙里五百罗汉墙,高矮胖瘦一目了然。乐器通摆在正中间,音声人各就各位,只等女皇和百官亲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