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还有个大宝贝,叫智慧珠!谁承天命做了皇帝,那珠子便能预兆他寿数,我亲眼瞧见的,珠子辉光璀璨,灵动游走,圣人非但无碍,还好得很呐!”这消息委实不错,李显如释重负地向韦氏感慨。“真是有惊无险。”人皆以为他巴不得圣人早日去了,一切烦难迎刃而解,殊不知,他其实很惧怕继位自立,巴不得生生世世躲在圣人庇荫下讨生活。韦氏拍胸脯庆幸后怕,“既然圣人无碍,更是什么也不必提了。”瑟瑟不干了,急的拍桌子,“怎么不必提了?咱们原也不是冲圣人!”韦氏调转方向,冲着女儿,口气总是很生硬。“那你冲谁?你说,你到底冲谁?”瑟瑟眉头一拧,眼看又要嚷起来。“你静静——”李真真适时站起来,两手叠搭在瑟瑟肩膀上,笑嘻嘻道。“是我记错了么?当初太宗被洛阳王追杀,就是少林十三棍僧搭救,武功高强,和尚怎么比不上羽林啦?”这传言大家都听过,也所以太宗对沙门格外优渥,不过少林隶属禅宗,不肯承接官寺委派,推广《大云经》,这三十年,明显被华严宗后来居上了。“阿耶,退是没得地方退的。”瑟瑟牵住李显的袖管,切切道。“咱们瞧往后,一马平川,大道俨然。您猜张易之怎么想?他费尽心思大放谣言,想逼咱们着急,因为他自个儿急得没法子了。我没想掀了圣人的龙椅,实是怕张易之故技重施,又来算计咱们——”“四娘啊四娘。”她说一句,李显颊上肉便颤颤,听到最末,意兴阑珊地掩住面孔。“非是我庸懦无用,你是不知道,高宗皇帝晚年何等痛苦?堂堂至尊,日夜头痛无比,漫说料理国事,单是应付吃喝拉撒,已然吃力,他是个极自尊自傲的人,不肯承认狼狈,可我见过一回,阿耶早痛得闭起眼,几欲扑倒,可阿娘还在喋喋诉说,终于阿耶松了口,道就照你说的办吧,阿娘得偿所愿,露出浅笑,阿耶却看不见,还安慰,说朕从来不曾疑心你。”“那时我还不明白,国君没有对错,只在于政策不能朝令夕改,我只想到,深爱之伴侣也好,孺慕之子女也罢,不论是谁,能在目睹国君软弱无力后,不生出僭越之心呢?”李显深深看着瑟瑟。“你二哥、二姐,同样有过取我而代之的想法……”瑟瑟听得心惊胆颤,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早就怀疑,二哥、二姐是否也有过逼宫之念,至少一定有过拔掉控鹤府的想法,可是未得颜夫人母女支持,只有另外设法,以至于到如今,她想找到他们的同路人,问问他们究竟做过什么,都无法。他们是想保护她,可是她如今哀痛追思,竟无处寄托。她下意识靠住韦氏,想把头枕在阿娘的颈窝,却发现自己竟比她高了。“我当真不以为忤,那时你方成婚,没在跟前,我向他们几个都说过,这个家,只要整整齐齐,别说造圣人的反,便是造我的反,也不要紧。”李显指着李真真,她便点头,证明确有此事。瑟瑟啊了声,万万没想到阿耶是这样想的。对上,他懦弱雌伏,对下,他当真做到了展臂拥怀,竭尽全力提供舞台,她心里一阵阵热流冲刷,似洪水洗涤堤岸,为二哥、二姐感到庆幸自豪,有这样的阿耶,他们有限的人生,至少做了他们想做的。李显继续道。“我没得头风症,自以为逃过一劫,能活长些,可这两年,真是老了老了,白日睁不开眼,晚上睡不着。不是我背后不孝顺,这回亏得没叫我进宫侍疾。我哪里还侍候得动人家?自家七病八痛,且熬不过来。”瑟瑟耐心安慰,“阿耶放心,佛指到手,一切事情我都会安排妥当。”“知道你能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这以下克上,到底忌讳……”李显重新坐回座儿上,辗转想了两遍,又露出担忧的神色。“就怕你这一手太招摇,到时张易之杀将过来,咱们靠和尚自保了,过后人家难免议论,好端端地,若是没生外心,作甚么预备好了和尚?”瑟瑟顿时又有些不耐烦,就连韦氏脸上也浮起了尴尬的神色。他好像忘了,倘若张易之举事在前,而他又侥幸保住性命,接下里便是顺理成章登基御极,两脚踩着九州,谁还不开眼,问他为什么做好了准备的废话?瑟瑟蹙眉敷衍他。“那阿耶便早晚两课,对佛指祈祷百遍,盼张易之不要自投罗网。”李显脑筋转得慢,半天方才意识到瑟瑟这话有些情绪。“你这孩子,就是太急躁……”他还没引入整题,李真真笑着插口进来。“佛祖一天管一万件事,哪肯理会这些蝇营狗苟?照我说,阿耶要祈祷,便祈祷白天精神好,晚上睡得着,头也不疼,牙也不疼。”几次三番,全靠李真真和稀泥,不然早吵闹的一拍两散,瑟瑟心里有火,瘪着嘴侍奉爷娘歇下了,便气哼哼拉她出来,月华清透,像匹银亮的细纱,长且迤逦,委婉地铺满了整片金砖地。“这阿耶,这阿耶!”瑟瑟恨得直跺脚。人家是慈母多败儿,她家是悍妇多败夫,阿娘明明一万个心眼,不放在外头跟人争权夺利,只顾护着阿耶。——当啷!空花盆顿在路边,瑟瑟抱起来砸个粉碎。“好啦!”李真真笑着开解她。“阿耶最疼你了,方才好端端的,一提起你来了阿娘不让进,一脚就踹翻了脚盆儿,溅得阿娘一脸水,谁都没怨怪你。”难怪方才阿耶襟怀上湿哒哒的,瑟瑟忍俊不禁,哈哈出声,这才消了气,想阿耶和阿娘这辈子,也不知算谁降服了谁,又想到武崇训,不禁惆怅起来,懒懒伏在美人靠上望月亮,天暖和起来了,草丛里阵阵虫鸣,她浑身软塌塌地,额头抵在臂弯里。半晌,听见渺渺地一声轻叹。“我真想回神都去。”瑟瑟这才抬起眼,好好打量了三姐一回。论长相,她不及瑟瑟艳丽出挑,论性情,又不及李仙蕙英气洒脱,夹在姊妹当中,显得平庸而含糊,今日却不同,月下的李真真挺秀清淡,绯红长袍随意散开,金线镶滚的袖口搭着月白裙子,泠泠生光。“李唐正朔在长安,等事情了了,咱们都要在长安开府。”李真真笑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这个话?”当初长亭纳凉,是李仙蕙说,公主府、郡主府,都没意思,亲王府邸不同,是官衙,有机构编制,有官员,光明正大招揽扈从,还是朝廷划款供养,历来皇子造反,靠的就是这种班底。今日瑟瑟光杆一人,麾下不过几个卸任的女官,可她照样拉起队伍,要大张旗鼓干起来。“对!”瑟瑟脸上显出志在必得的神气来。“到时候,咱们也有公主傅,例同太子少傅,还有卫队,有典军、参军,有邑司,有文学,有祭酒……”她数了一遍东宫本来有,却被李显闲置的配置,停下来眨了眨眼。“三姐,你想不想?”眼巴巴带着撺掇的神气,不像正带着全家人夺权谋反,倒像她们小时候在房州,瑟瑟叫她溜出去逛集市,打是不怕爷娘打的,反而看中了什么,韦氏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替她们弄了来,金铺,香料,应有尽有。房州,神都,长安。瑟瑟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她却总是往回头看,在长安想念神都,在神都又想念房州,尤其想念韦氏跺跺脚,刺史便惊慌失措跑来吵闹。“——三姐?”李真真从回忆中拔出来,回答很简单。“你不用管我怎么想,你冲在前头,我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