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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页(第1页)

“人各为立场,易地而处……瑟瑟压住眼底潮热,想用二姐的话说服自己,也市恩武三思,不可迁怒,不可怨怪,上得台来便要愿赌服输。可是愤懑的心火在胸膛跳跃,怎么都压不住。“表哥这一生,所图无非夫妻儿女。”武崇训处处维护他,他却处心积虑,早早预备了牺牲儿子的幸福。“四娘寻我问话,不是为了替三郎抱屈罢?”武三思看她冲起火来,并不自辩,反指她看案头一只简陋的陶瓮。瑟瑟的目光迟迟挪过来,便愕然张大了嘴。不得不承认,这父子俩的品味十分相似,这只大瓮纹饰简单,陶体粗鄙,搁在厨房便是养鱼存米的玩意儿,寻常士大夫断断不肯摆放内室,他们父子却爱不释手,把玩便能心静。“丧亲之痛,我懂。”武三思拔出瓮中摇曳的白菊递给瑟瑟。最贫贱的花,最恰当的使用。“高宗立姑母为后那年,我阿耶和大伯从并州进京,阿耶做宗正少卿,大伯做少府少监,从三品的高官——”侧头瞧瑟瑟不解,“四娘可知少府管理何事?”“少府监是九卿之一,掌管帝王私库,衣食起居,游猎玩好。”武三思点头。“掌管衣裳首饰可是肥缺,那时我才懵懂孩童,人家玩竹蜻蜓,我玩的是金镶钻的九连环。阿耶酒后狂言,可惜我无姊妹,不然皇后也做得。谁曾想,好日子才半年,忽地一道圣旨全抹了!大伯贬去濠州做刺史,我阿耶贬去龙州。”“四娘以为房州是不毛之地,委屈至极?少见多怪!龙州还不如房州!潮湿闷热,百瘴丛生,一年之中竟无一月清净,春曰青草瘴,夏曰黄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黄茅瘴。如此恶劣水土,国朝不屑管辖,唯行羁縻之法,税收民政皆为土人自治。如此过了三十三年,我才再进京来!”“原来前头梁王妃是中瘴气而亡?”瑟瑟恍然,手里大丛白菊握的太用力,淡青汁液挤了满手,黏糊糊的。“我的娘子……”武三思滔滔的痛诉打了个梗,垂头丧气地撇开眼神,好半天才僵着脸道。“那时我很会钻牛角尖儿,把是非曲直看的很重,瞧姑母起起伏伏,一时风光无限,一时人人践踏,便觉得卷进去很傻,不如做个田舍翁,只要夫妻美满,儿女可爱,不也很好?我在龙州娶妻生子,我与娘子……”“我的娘子……”他再三起头,总说不下去。面上情绪交织,一忽儿哀毁一忽儿幸福,还有种根本不想细说给外人听的敝帚自珍,许久方笑着总结。“我的娘子,很好!”不知怎的,瑟瑟跟着心头一松,也笑出来。可武三思的面色旋即僵直。“是我傻,以为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家园子名为留园,一石一木,夫妇俩亲力亲为,可我留不住她,她生了那病,起初不过懒散些,次后药石无效。土人说离开龙州便可治愈,我却没本事带她走,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圣旨又来。”“这回进京却未封官,只办些莫名其妙差事,一时并州挖出谶语,一时说武家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唯族谱遗失,着重新编撰。这话闻所未闻,又从何编来?我焦头烂额,日夜不寐,娘子却等不得……连我的长子!”武三思擦了擦额角冷汗。长子早夭,武崇训行三,却是他亲手教养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武崇训寄望之深,岂是注入宗室血脉六个字足以囊括?瑟瑟今日不懂,唯有为人父母十年以后,才能明白。瑟瑟没言声,提起茶筛往盏中筛末,碰撞出细细碎碎的摩擦。要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管你姓什么,李家、张家、武家,都一样,只要进了京,再进一步进了宫廷,就有发挥的余地。她喃喃道,“我既来了,绝不让人家赶我出去——”武三思咦然抬起脸,与她分外投契。“我也发过这誓。”案上压着一架三梁远游金冠,细棱儿的足金,折射出千万道细碎金光,十分别致,随随便便压在大摞画纸上,当镇纸使用,那些画正如武崇训日常练笔,画个萝卜带着泥,画个麻雀啄米,最寻常的街市景致,他们心向往之。瑟瑟看着金冠唏嘘良久,京里传说武三思最肯谄媚,当街替府监牵马。谁能信?他也有过龙州的青年时光,直到被神都旋涡重重污染,成了眼前模样。她学着武崇训,把目光化作柔软笔尖,描摹人家的五官神情。武家男人怎么看都是读书人,武崇训最吸引她的,便是这一点温文尔雅,夫妻寻常相望,也似深情凝视,叫人不能忽略他的爱重,方才她捋着阿漪的头发,便忍不住温柔地想象他二十岁戴冠的样子。“我就活该半生跟随女皇起落,她好,我升天,她坏,我入地狱么?!”武三思悲愤不已,望住瑟瑟的眼神既有对后来者的同情,又有刻薄。“你也差不多,摊上这么个阿耶,拖死你二哥,二姐,又轮到你了!”瑟瑟面无表情地听着,耐心容忍他大放厥词。她讨厌武三思,是对他品性的真正厌恶,就算理解他甚至感同身受,明白他想把血脉注入皇位的狂妄,也没法认同。易地而处,她做不到武三思之所作所为。如果她能把阿漪教养成武崇训那样完善的人,她一定不舍得牺牲他。但她能心平气和地与武三思谈一谈条件了。“待我登基,将以阿漪为储君,以阿翁为群相之首。”瑟瑟举起食指,稳稳当当比了个一字。武三思毫不意外,甚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李家唯有推她出来,不然便是拱手让人。瑟瑟又道,“请阿翁助我除掉府监和眉娘,迫圣人退位。”这回武三思噤住了。她竟不肯等到圣人死后,就这么迫不及待血债血偿?看来这小猫咪即将化形成虎,可比韦氏暴躁多了。万一被她得知,东宫惨案中他不止袖手旁观,那栽赃李重润涉赌的主意更是出自他手……但没关系,这世上被掩盖的真相何其多?只要干掉张易之。他想起他还欠张易之两遭人情,那能怪谁?坟前多上两炷香罢了。“我何德何能!岂能担此大任?要杀张易之……”他认真思索了两遍方道。“师法前人,四娘应当先拉拢执掌羽林的李多祚将军,由玄武门发端,冲入内宫,方能清理君侧。”瑟瑟不屑,“羽林?虽是精兵,尚不足千人。”真是一针见血。武三思压住笑意,提壶往葵瓣口小杯里注水,只一滚,便垫着帕子飞快倒进茶盂,白雾蒸腾的空杯茶香四溢,他比了比手。“——请四娘闻香。”瑟瑟推开,掏出卷轴搁在案上。画纸陈旧泛黄,装裱工艺低劣,画上李树花繁叶茂,落果累累,春夏两季景象集于一时,很是古怪。“小庙的底细,表哥与我查知七八,只一样想不明白。”“我儿果然精明!”武三思放下茶壶一笑,徐徐推开卷轴。凝眸看时,消瘦的侧脸映在案台光亮的漆面上,是个恍惚忧愁的影子,更像武崇训了。“宋之问画功精湛,即便匆忙赶制数百份,亦不至笔触如此粗率。”瑟瑟看武三思两眼,“或是阿翁执笔?”自问自答,又再摇头,“这种货色,只怕阿翁拿不出手罢?”她不会套人的话。武三思瞧小杯搁的凉了,便再倒沸水。指她看画上少女面庞,那饱满如月的下颌极具辨识度,即便如今女皇面颊松垂,眉眼脱相,亦是一望而知画像取本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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