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欠了欠身,再抬起头时一脸端稳,甚至有些好奇。“殿下,您一无所有,凭什么保证?”琴娘记挂瑟瑟,完事儿便往枕园来,到房里鸦没雀静,花香混着药香,一个人都不在,撩开帐子,瑟瑟侧身睡得香甜,往脸上摸摸,泪印尚湿,颈项上也是滚烫。她便拿银钩勾住帐子,坐在榻边拿瑟瑟寝衣领子上的缎带打结花儿。“你不肯理会她们,连我来了也要装睡?”“醒着有什么意思?”瑟瑟睁开眼,果然目光清明。“丹桂是我叫她下去歇歇,杏蕊是方才女史叫不醒我,两个外头说话去了,也不知什么等不得,倒了一个,赶着扶起下一个。”这是骂颜夫人母女不拿李家当人了。琴娘刮她鼻梁,“怨怪女史,你心里便能好受些?”往常对两个妹妹也是这样,不用说教,顶多这么刮一下。瑟瑟赌气把脸撇开。“我就不信,凭她智计百出,保不住二姐!”琴娘还是笑眯眯的。“那你躺着别动,我往后窗上听听,回来告诉你。”瑟瑟两三个月没见过人笑,再见恍如隔世,倒愣了,琴娘已起身往后廊上绕个弯子,转到窗下偷听。只听杏蕊悄声问,“太孙在御前究竟说了什么?”“圣人质问太孙如何与张将军勾结,问了几遍,他只道天日昭昭,问罪要有凭有据,说的圣人将信将疑,几要下令调张将军进京对质。魏相、韦侍郎等摘冠劝阻,道战事当前,万万不可寒了边将的心,正七嘴八舌,府监推出个人来,二十啷当岁,衣上血迹斑斑,分明用过刑,说是张将军的孙子。”杏蕊啊了声,捂住嘴问,“太孙当真勾结张将军?“那人瞧见太孙便扑上来,提他衣领高喊‘我可被你害惨了!’,道两年前与淮阳郡王豪赌,输了一千多金,筹措不出,只得替他盗取并州大都督府运送的御马,又道大宛马终于进京之时,淮阳郡王太过激动,脱口道要向太孙讨赏。”“这狗东西!”杏蕊听这话将好跟许子春之语对上了,七分真里三分假,正是撒谎哄人的决胜之计,直气得咬牙。“他是重刑之下胡咬,可他胆子真大,当朝太孙也敢攀诬。”司马银朱冷笑。“人家要下圈套,自是句句推敲过。那御马,当初太孙便传令给御苑并陇右马监小心求证,明明并无一匹走失或报伤报病,可见确是从国外购买,而今却冒出档案,说两年前有过一匹上报染疫,已烧成灰。况且京中纨绔开赌局,动辄千金起落的话,圣人原也听过。”杏蕊道可不是。“那年千金公主驸马欠柳家两百金还不出来,两个五品,天津桥上打起来,闹得沸沸扬扬,还是圣人叫来训斥,这两下一对,愈发信了。”“张公子说起当日何人在场,噼里啪啦报了一串人名,皆是亲贵子弟,他理直气壮道,圣人若是不信,尽可召几个来问,那场豪赌就开在得月楼,乃是年来京中赌注最高,他们定然记忆犹新。”杏蕊愣神半晌,不明白府监此举所为何来。“可是这一转弯,不就把张将军摘出来了?”“单淮阳郡王,别说偷御马出来养出来卖,便是杀了烤了吃肉,又值几何?可府监凭这一手,来了个一石三鸟,借淮阳郡王过桥,勾住太孙与张将军,叫事情扑朔迷离,难以分辨。”司马银朱长叹一口气,“其实既摘开张将军,宗室涉赌能算多大罪过?偏张公子把太孙说的不堪,说他想要大宛马,却叫淮阳郡王顶缸,说得卯了,太孙摁不下气,调转枪头指着府监大骂,就凭你个下九流的玩意儿……”琴娘在窗子后头听了,又笑,又气,又伤心。笑的是李重润果然年轻刚烈,大耳刮子敢往圣人脸上扇,混不似陶光园初相见,御前装的温文尔雅。那模样她可不喜欢,嫌他心机沉沉,毫无意趣。气的是张易之这招围魏打赵,拿西北的顶梁柱张仁愿开了头,逼得圣人不得不重视,末了笔调一转,说他压根儿不知情,才显得证词可信。伤心的是李重润含含糊糊几回表现,她顾虑太多,竟就错过了。回来一五一十告诉瑟瑟。前头还好,说到张易之激得李重润破口大骂,落在圣人耳里,因此断送了性命,瑟瑟果然气得双目圆瞪,立时就要杀进国公府。琴娘忙把住她手紧紧摁住。“比比我和你二姐,再想想你们夫妻俱在,你再嚷嚷,岂不辜负我们?”“你……”瑟瑟听她和二哥算作一家,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儿。“原是我对不住他,只为不想踩进你们家的浑水,硬是回避了,早知他是如此了局,当初我一头栽下去又如何?”琴娘语气淡淡,拆了发簪玉梳,解开发髻给她看,满把青丝里夹着一抿子森森白发,将好生在顶心儿,全靠发髻梳的好,才看不出。“今儿二娘入棺,我替她净面梳头,瞧她两边鬓发也白了,想抿进去,端端正正戴个麒麟双凤簪,可是偏长在显眼地方,怎么梳都遮不住。”琴娘把头发堆在肩头,一阵疾风入屋,吹得发尾飒飒乱飞。她岔开五指一缕缕梳理。“你没插戴过公主首饰,上回嵩山祭祀,也没留意太平公主的打扮罢?”“这是阿娘叫你预备的?”瑟瑟品度出意思,惊讶地张大了嘴,麒麟双凤簪是公主规格,二姐死在郡主衔儿上,又是郡马涉案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怎敢逾制下葬?琴娘笑而不答,反嗔怪道。“不是我硬往你家贴去,你不想想,这活儿怎不是你三姐干?”瑟瑟顿时挣的一跳,拿手往她肩上去抓,被轻轻拂开了。“这一向你阿娘不守着她,她没法闭眼。”琴娘把瑟瑟的小爪子安安闲闲搭回锦被上,起身替她理了理帐子。“十二三岁时我也常想,睡迷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个妹妹好不好,干我什么事?连亲爹都撒开手。可我不管,莹娘这小猫崽子,得叫人抹干吃净……”指她看屏风那面,莹娘比瑟瑟还大一岁,可是羞怯温柔,反显得小,瞧着总是软团团很小一只,手脚藏在阴影里,鹅黄宽身的褂子松松垂着,裙子也是宽展展的,独肩背上绣着整幅缤纷的杏花。瑟瑟一时恍然,揉揉眼,瞧清那不是刺绣,是她院子里的泡桐花。“听说淮阳郡王死的委屈,她大哭了一场,肠子揉断了,非说要来瞧你,我想带她逛逛也好,瞧瞧你多么精神能干,学着些,结果你也是这样儿。”琴娘又道,“瑶娘你瞧着挺要强吧?她和三娘一样,事儿来了就垮了。”泪水灌进耳朵里,痒痒的,瑟瑟拿手去擦,琴娘俯身过来看她,明明是细挑的身段,投下的阴影却那样浓重,整个儿地笼罩住她。“我只当多添两个妹妹,我不嫌多。”瑟瑟不明白,李武两家一败涂地至此,竟还有人上赶着跳火坑。“你何必管这闲事儿?”琴娘昂着头一笑,那份洒然的风度,真叫人钦佩。“我看不顺眼,当初你帮我,不也是看不顺眼?”琴娘走了,瑟瑟爬起来坐在月洞窗下。不出门的日子过惯了,听外头两个黄鹂鸣叫,也嫌吵闹,她拈个空了的粉盒丢出去,惊得它们散了。杏蕊进来小心翼翼问,“今儿身上好些?”瑟瑟蓬着个头,并不打听司马银朱走了没,吩咐她道。“你去请我阿耶阿娘来,说我身上不舒坦,劳烦他们走动。”杏蕊答应着去了,她又叫银蕨。“你去送送女史,问她要这两个月朝会的记录,尤其是夏官议事,原样录一份来我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