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许子春被人攘得跌跌撞撞,自顾不暇,到地方才想:天子脚下,胆敢如此施为,要么圣人御令,要么,便是他犯了抄家灭族大罪——可他不过是个正七品下的灵台郎,便想行狂悖之事,也没那个本事啊?!“许郎官求见本官,是想通了?”玉豆儿从墙边搬来把面目可疑的旧椅子,正正摆在许子春跟前,上官很是随和,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灰。因她坐的近,许子春得以垂下头颅,便感到后脖颈子上肌肉酸胀不堪。他只能盯着上官的脚尖。“才人……”许子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认命般换了称呼。“下官恭贺郎官高升。”上官心满意足了,松快地展了展锦袍,眼看下摆的金线重绣打过他鼻梁,许子春想侧头躲开,眉梢才动,又忍耐了。“下官与淮阳郡王合股做生意……”许子春老老实实道。“实则下官的本钱出自院正,只因他顾虑官声,不肯亲自落名,才命下官代持股份。此节虽不妥,但律法并无明令禁止。然,下官痛定思痛十来日,已然明了,法无许可便是不得行,下官心服口服。”上官哦了声,“是么?”她不曾加重刑于许子春,是不愿唐突神灵,灵台郎官阶虽低,推演命运,力通鬼神,即便是她,也有几分忌惮。许子春忖了忖,大着胆子试探,“若是郡王在突厥……”“诶!”上官抬手打断了他,“突厥的事儿,你不该打听!”许子春频频顿首如捣蒜,大声道是。“至于亲贵官员合股做买卖并你为院正代持,这两项有无违法,御史台尚在争论。那群老夫子,你知道,引经据典,恐怕要论个年余。”许子春怔忪了下,“郎官……并非代表台院而来?”“许郎官莫非以为……”上官也是意外,把眼一瞟,拍拍身上浅绯袍服。“以为我升做御史中丞,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这误会实在太深,深得可笑!上官大笑着打开双臂,甩开宽展的大袖,那袖风一拢,犹如向两边垂手侍立的人马致意,大家便一道躬身。“下官等恭贺郎官高升!”经她这么一反问,许子春也觉自家想的左了。女皇再是百事行在规矩之外,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如斯要职委以女官,那恐怕比当初女帝登基,更激起重重巨浪了。他重把下颌压在长凳上,愤愤想,所以我到底被关在哪个鬼地方?!“是我的人太粗鲁了。”上官一望了然,立时微侧下颌,殷切地向他致歉。武周贵女招展的风采,在她举手投足间一览无余,就连这间阴森的囚室,也因为她柔婉的姿态动作,而平添出一抹女性的光彩。“关了郎官这些时,连个衙署大名都未曾通报,这个地方——”她向外指,声调昂然有力。“曾经万方朝谒,无不睹之,又有凤凰落于左台梧桐,云雀纷纷云集,翩然起舞,久久不肯离去!”“……这儿难道是上阳宫?!”许子春愕然反问。他入仕晚,武周才选出来做官,只在太初宫办差,偶然向西,仰望更恢弘的上阳宫,只觉神仙殿宇,连亘列廊。但遍询同僚,圣人为何弃置如此壮美奢华的宫殿,转而长居相形见绌的太初宫,并无一人能回答。“是啦!这儿正是上阳宫洞之堂后的小戏台,至于咱们属哪个衙门?”上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理所当然道。“圣人还没起名儿!”许子春越发一头雾水了。这是怎么话说?连个大名都没有的衙门,自也不曾正经募官,更不知归谁管辖,品级,职权等等,一概糊里糊涂,那这些人……他费力地扭头张望。男男女女十来个,贴墙根站着,多日来囚室昏暗,他不曾看清,这会子方才一一辨别,老而干瘪,油腻肮脏,形貌猥琐,若说是官吏,简直贻笑大方,就连昂头挺胸走在天街阳光大道底下,都很古怪。玉豆儿笑起来,这人真傻,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宫廷深深,不见光的地方,不见光的人,还多。“你求见郎官,还不紧着大事儿说?要没什么好听的,咱们回去了。”抬一抬左手,领头的老嬷嬷高声念白。“人犯许子春,今日无供!”许子春面色一紧,两手绷在身侧,大声叫道,“下官有供!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郎官细审!”上官道,“哦,怪他们审的粗,也成,我来细问问你。”巴掌猛拍扶手,惊堂木般响亮,吓得许子春嘶了声,听她问道。“淮阳郡王私设马场,本钱从何而来?谁是他的幕后主使?”疾言厉色,问的许子春肚肠刮痛,只往后躲,上官乘胜追击,提高声道。“盗取突厥马种,繁衍百余大宛马,究竟谁人得益?”“不不不!”许子春听这话荒腔走板,全扯成歪经了,使劲儿摇头否认,用力太大,下巴刮在长凳木刺上生痛。“下官与郡王购买的是康国马种,并非突厥马,况且远在郡王出塞之前,如何盗取?至于今年,娑勒色诃马明明白白是突厥人赠送,也绝非盗取!”“那就怪了。”上官乜他一眼,轻描淡写道。“许郎官的意思是,太孙勾结淮阳郡王,盗取突厥马种,意图畜养马匹用以谋反,激得默啜起兵犯边,城下乱骂,这才为圣人所知,所以雷霆震怒,缉拿涉事人等,经我司详查,马场管事并伙计一十六人,俱已画押伏法,案情确凿,唯太子恼羞,亲手勒杀太孙,连带着跑腿帮忙的嗣王也杀了……”她一句接一句,字字惊心,说得许子春血都凉了,这才知道短短十余日,外头天翻地覆,正在胡思乱想,忽地当头又来一棒。“……全是冤案?”许子春不笨,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明,从一句话中便听明了上官的暗示。这个结果,是那些他连提鞋都不配的大人物达成的共识,他只能为之加注,绝不能成为阻碍。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从五雷轰顶到近似自暴自弃,不过盏茶功夫。上官知道他要化解化解,也不催逼,只瞧玉豆儿召嬷嬷来强调卫生。嬷嬷狡辩,道这地界儿阴湿,人犯又不肯消停,实在难以保持干燥通风。正说的热闹,忽一撇头,见许子春眉头紧皱,下颌极其用力,跟着嘴角扭曲地一抽,就渗出血来。“哎呀!”玉豆儿熟练,飞快上前捏住他下巴,手劲儿一错,便听咔嚓声响,许子春张开大口,吐出许多红白交杂的唾沫,全抹在她手上。玉豆儿嫌弃甩胳膊,提起水桶往他头上浇灌,嬷嬷上来替他擦嘴。“你别乱板挣了!咬舌自尽是这么容易的?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不是奴婢看轻你,你还咬不动呐,喷的这一地,还得奴婢给你擦!”许子春臊眉耷眼趴着喘气儿,好半天才喘匀了。“郎官匠心,下官悉心领会,全然明白。”“你的名声污了。”上官皱了皱眉,不愿看地下那滩污糟。“你的家眷,我替你照料。放心罢,待太子登位,只要安乐郡主还在,会补偿许家的,那时若你的子侄出色,未必成不了宰辅重臣。正好比圣人当初冤枉颜家、柳家,还有上官家……刀子多快,次后重用颜夫人与我,便有多诚恳。”许子春听她独独提起安乐郡主,便觉蹊跷。他们不曾重刑逼供折磨他,他也没有提过几次三番踏足郡主府,倒不是对武延秀多么忠心,而是下意识知道,卷进来的人越多越麻烦。上官还在兀自发感慨,不知怎的,对他掏起心窝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