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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页(第1页)

再看他手里提灯,便大大皱眉。瑟瑟啰嗦,什么都要新鲜花样儿,武崇训又专能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以郡主府内外都用料丝灯,拿玛瑙、紫石英煮浆抽丝,灯片轻薄如瓷胎,绘有四时景色,又花俏又精巧。这盏却是寻常大灯,木框纸面,款式甚为简洁,雕花丝绦一概没有,灯纸上也不绘画,空荡荡一张素面云气水纹,右下底款太小,看不清是个什么字。她呃了声,惹得那人微微侧头来看,年轻英挺的面孔,却是满眼狠戾。“我就这一刻有空,立时要走。”武崇训沉沉道,疏离古怪的态度,前所未见。杏蕊有心替瑟瑟逞强,昂着头道。“那将好!郡主连这一刻也没得空……”话没说完,那长随散漫,直抬起胳膊把灯笼挑到她面前,明晃晃亮光刺得她眼花缭乱,倒退着躲避,狼狈极了。杏蕊受瑟瑟重用,再没吃过这般挑衅,抓住灯柄便要教训他。当啷一声刺耳的刮擦,杏蕊还没反应过来,武崇训转身退步,扣住他的左手腕往里狠狠一推,便把横刀收返入鞘。那长随恼了,瞪眼叫唤起来。“武都尉,你别忘了咱们来干什么!”武崇训折过脸来,冷冷乜了他一眼。“我奉卫率令来,差事能不能办成,尚且不知,可是我知道一点,奉御倘若平白冲撞了郡主府的宫人,只有我来兜着。”他个子比他高,年纪比他大,办差日久,对他天然地有种蔑视和不屑。年轻人性情十分桀骜,却与武延秀那种犯冲的反骨不同,极擅察言观色,目光在武崇训面上一轮,便自笑了笑。“都尉说的是!”“你提着!”他把灯笼塞到杏蕊手上,重清清嗓子。面前不过一张芦花絮的厚帘子,软弱无力,好比这座郡主府,守备空虚,着实用不着他来炫耀武力。他有些失望,只好大喇喇叉起腰,回身守住门口。瞧杏蕊犹不服气,拍了拍腰上横刀,扑扑的闷声,再拍肩上弓弦,然后是小腿上绑的匕首,虽未披甲,这一身装备,也是齐全的很了。几个丫头愣着眼瞪他,想这人真是粗鲁。“郡马骤然发难,是该给咱们一个交代。”门帘忽地掀开,武崇训抬头看她。短短几日,丹桂已瘦了一大圈,她本来高大丰腴,现下干瘪仿佛老妪。“郡主不知道太孙已经薨了。”丹桂克制住哭腔,并不愿意把重任托付给他,却又不得不。“请郡马……”“我……”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武崇训摆摆手,就着丹桂打起的门帘,慢慢迈了进去。打眼便觉得那场面像幅画儿。瑟瑟抱住膝盖,梗着脖子望住金钩似的月亮,侧影伶仃。幽蓝的短袄儿映着金箔的屏风,他画画都不肯做这样激烈的配色,可是瑟瑟压得住,越艳越显气质刮辣冲鼻,闻过便忘不掉。“……你,还好。”武崇训怅惘迷惑地看着瑟瑟。她不是深沉的人。很少需要独处,赏一幅画,半刻钟足够,读一本书,品不出言外之意,她像一簇小小火焰,偶然烧灼刺痛,更多地却是温暖,是热闹。武崇训从没这么想过,他爱她,是因为她赤诚。她未曾沉溺于他编织的爱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有什么不好呢?“恭喜表哥高升。”武崇训默半晌,轻轻嗯了声。“东宫都尉……你投在我四叔麾下?”她语调里带了些轻俏的讥刺,一语双关,他听得懂,却难作答。“圣人杖杀两家嫡长,亲贵震愕,自来人心如骨牌,倒下第一枚,便有后头百枚、千枚……”武崇训颓然坐在榻头,铛啷啷铠甲撑着他肩膀,比往日宽厚许多。瑟瑟像没听见似的,拱腿抱膝,后背抵墙,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正经是个武将了,打扮的真英挺,穿的乌锤铠,头发紧紧扎在兜鍪,往后夜里回家,得滴答答往下落汗,一双手伸出来,拇指根上也该长茧子……“如今朝中人口,有只求平安的,害怕武周初立时的滚滚血案重头再来,索性辞官求去,六部主官走不脱,或怕辞官反而招来注目,唯有不断上表,恭祝圣人千秋万岁。又有急于火中取栗的……”瞧她走神,武崇训只得住了嘴。屋里静悄悄的,唯李隆基还在外头跟杏蕊呛呛,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能打,他急了,拆下横刀砰地拍在廊柱上,嗡嗡回声,激起一片咿咿呀呀尖叫。“还有王法么?!”杏蕊腾起火来大喊。“那几个死哪儿去了?下三滥的王八羔子,换你这狗东西顶雷!”瑟瑟听得笑起来,武崇训抿着唇看她。乱象纷纷,人人面目全非,唯有这里凡事照旧,点着他不喜欢但终于闻惯的玫瑰熏香,垂着他不喜欢但终于看惯的翠绿帘幕。他真不想离开这安乐窝。笑够了,她又有些惆怅,喃喃道,“四叔信不过你,外头那个是谁?”武崇训一怔,果然是他的瑟瑟,眼明心亮,一丝儿不走眼。摇摇头表示无关紧要。“阿漪……”他问,“这名字你喜不喜欢?谐音行一。”想说儿子团团软软,比骊珠、琴熏可爱万倍,却无人为他的出生庆祝。“二哥何罪之有?”她根本不理他话茬,只惦记自家人口。多亏孕中脂粉一概不用,不然泪水和着胭脂,绝非美景,倒是凄凉红泪。“二哥不过是替阿耶操心!”“太孙确有不当之举。”武崇训的脊背挺起来,拔除自己,尽量公正地评论。历朝历代忌讳储君与边将交接。李重润不是太子,但年轻秀拔,俨然东宫旗帜,他坦坦荡荡,心底无私,但他却不明白,圣人要防的不是他,而是奔他而来的人。“不是!”瑟瑟激动向前,两臂撑住武崇训胸口,像摁着堵实墙,又硬又冷。“二哥担下马场,只有一片公心,并非要夺权!”武崇训哦了声,不予置评。瑟瑟不管不顾地喊起来。“那马来之不易,不论是谁偷了抢了,都是为国朝立功!”武崇训竟不接她话,也没有耐心安慰,反指窗外。“嫡长既除,顺序往下数,咱俩便是众矢之的,还有相王……你别忘了,太孙一去,李成器便是嫡长。”瑟瑟一时窒了口,陡然清醒了,复又坐回去抵着墙。武崇训嫌胸前空落落的,便下了榻,踱步到支摘窗前瞧外头的动静。李隆基已然偃旗息鼓,正倚着美人靠生闷气。晚开的红杏斜斜伸出一枝,似灵蛇游走,贯穿过格栅,垂吊他眼前,在夜色里显出嫣红的春意,少年人欣赏不来婉约的景致,挥臂去打,顿时落花纷纷。至于他的弓矢、横刀,全被杏蕊得意洋洋踩在脚下,不过区区绣鞋能造成什么损害?抢回来仍是锋利的武器。武崇训瞧着红杏,觉得那宛然歧伸的姿态有些熟悉,回头望了她一眼。“四娘……”瑟瑟的心思全在两姓序齿上,随口嗯了声。“我记得有枝花钗十分别致……怎不见你用?”瑟瑟顿住了,油煎火旺,他还有心思问这些?“如今他是李家嫡长,你是武家嫡长,也不遑多让啊!”这个可能性已然推翻许久,现下重新捡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拿武三思比李旦,武崇训比李成器,圣人会作何选择,简直不必多问。——难怪!他说孩子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嫡长尽丧,顺序往下寻摸,就显出他们两口儿来,再加上这融合了李武两姓血脉的阿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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