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来了……好一阵没见。”司马银朱笑得冷峻。“你是好一阵不见我,还是好一阵不见我的竹鞭?”杏蕊顿时不敢卖乖了,也不去请瑟瑟示下,低头避出去。官绿窄袖抬起来,拿惯刀剑的长指轻扣了扣门扉,说话的声气儿还是御前调理出的和缓温柔,筋骨都埋在底下。“郡主有话要问奴婢罢?今儿正好郡马不在,外人一个没有。”屏风后头没有回应,但那道人影子站起来,踱到窗下背对她。司马银朱迈进槛内屈身行礼,开门见山地问。“郡主答应了属下唯利是图,为何一转脸,又顾念起闲人的死活?为了替他求生路,与属下斤斤计较?”瑟瑟也有气,直道,“我可从未把女史当做拿性命托垫我的僚属。”她说这话,司马银朱从膝头抬起眼来。明媚的春光笼在瑟瑟肩上。是桃花艳粉,是李花洁白,是杨柳青翠,万千光华在一身。世间万万女子,活在光环下的不过这么寥寥数人,问鼎至尊,继往开来,瑟瑟有势有力,只缺一个契机,一场倒春寒,来叫她拔节儿成长。“奴婢说的属下是郡马——”瑟瑟两肩一颤。司马银朱笑了笑,复道。“郡主放心,许子春两回入府,奴婢瞒得彻彻底底,郡马听不见一丝儿。”——放心?瑟瑟笑不出来,知道杏蕊做事不周全,又是司马银朱从后弥缝了。“我几时要瞒表哥,几时拿他当属下了?”疾步绕出屏风,质问她更是问自己。“我与六叔有无瓜葛,女史最清楚,压根儿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嗯……”司马银朱静心回顾了一番。瑟瑟怕她不信,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出京车队一回,三阳宫一回,回京大雨,狄仁杰为张说求情一回……拢共三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她是凭什么要背黑锅?再看司马银朱,目光泠泠流动,犹如往昔跟在瑟瑟身边照料时一般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冷冰冰,全然是另外一番意思。“奴婢想跟随郡主步步登高,内廷数百女官做一样指望。婚前婚后,奴婢再三提醒过郡主,攀爬登天梯,容不得丝毫私情含糊,为何那时郡主肯与郡马虚与委蛇,强作欢笑,现而今,却不肯默认与淮阳郡王确有瓜葛呢?”“淮阳郡王远在千里之外,这嫌疑,用不着您费一丝儿力气维护,却能逼得郡马丢盔卸甲,彻底为您所用……”司马银朱在八仙桌旁坐下,悠悠倒杯热茶,素颜无妆的面庞有些冷厉。“这么划算的买卖送上门来,您往外推?”瑟瑟滞了口,武延秀倘若回不来,这确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她想救他回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苍蝇要回来,蛋可千万不能留缝子。嘴硬道,“女史何必急于一时?”“您不急……”司马银朱自袖中勾出太子印章,捏在手中把玩。“今年春闱,颜家子弟考出名堂,现而今奴婢的两位舅舅,一名颜惟贞,已授了衢州参军,一名颜元孙,在彭城县做主簿,寻常进士出身,合该如此,可奴婢的阿娘却嫌地方太偏,已是请了永泰郡主示下,调他们来关中。”她仰面望向瑟瑟,讥嘲道。“中枢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人都要争,亲贵更得眼明手快,占住位置,不然白白拱手让于寒门。不然您道为何,二月初才颁旨开春闱,月底进士名单还没拣出来,各家郡君、夫人便把九州池的门槛都踏烂了呢?”指名道姓数人头给她听。“杨夫人两个儿子,一个能考学的,选在汝阳县做县令,天子脚下,做出官声也容易,另一个考不出的,便常进宫,与诸位夫人混脸熟,指望岳父提携。”世家为儿孙谋划的道理,莫不如此,颜家凭借这枚小印,俨然赢在。而武崇训二十有五,果然耽误不得了!“表哥是我的郡马,何须与他们比较?”瑟瑟心里着急,话语连珠炮似的往外冲。“况且他那个性子,选进六部,我还怕他惹圣人生气带累我呢!”“梁王贪腐,尚且鞭策郡马上进,并不怕有朝一日他成器,拿阿耶开刀。”司马银朱似笑非笑望着她。“难道郡主看不出,郡马这个人,东也要顾念,西也要担待,桩桩件件揽在身上,被人冤枉了也绝不解释?”皱眉回想。“那回您是怎么点评阮籍的?说他事情没做成,人先憋死了?奴婢还以为您指桑骂槐,说的就是郡马呐。”瑟瑟涨红了脸,武崇训若是阮籍,苦苦维持局面数年,终有一日空负青史无耻滥名,便是全拜武三思与她所赐。司马银朱又明知她对他是,说不上爱,但不愿辜负。瑟瑟抿了抿唇,憋了许久的怀疑,从石淙直憋到眼下,实在憋不住了。“六叔和亲——到底?”司马银朱执印的手微顿了下,那印章底部不平,陀螺样刻了个尖锐的锥角,被她信手一弹,就在碗碟间滴溜溜打起转来。“奴婢冒犯郡主不止一回,为何郡主至今深信奴婢?”“一个人谁也不信,还有什么意思?”瑟瑟心头热流涌动,索性大步走来相对而坐。“您不也常常教我,圣人独在高处,看似孤家寡人,其实身边尽是共渡患难之人,就算旧识大半入土,想起来路亦全是满足。”她似诅咒发誓。“我对表哥未曾尽信,对您——”银牙一咬,索性豁出去交代。“您当我蠢也罢,看不透也罢,总之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不然那劳什子皇位,我也不稀罕替二哥盯着!”“你呀……”司马银朱凝视她微红的眼眶,感动又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故才能知新,上回讲了,人有亲朋故旧,有私心顾虑,又有各项开销不凑手,卖了长官,卖了朝廷,乃至背弃圣人,都是常有的事。朝会记录中间过了三道手,即便您信任奴婢,也得提防旁人捣鬼。”瞧瑟瑟点头如小鸡啄米,言听计从的模样,悠悠加了句。“再说,您又不是皇帝,凭什么要求人对您尽忠至诚,毫无欺瞒?”这话听着又不对了。瑟瑟简直怕了她,更不明白二哥二姐珠玉在前,女史为何总是提着她的领子往前头出溜。她心里有个切切的怀疑,可是稍微一想,又觉得与己无关。“表哥他——”司马银朱轻咳了声,抵靠住椅背合上眼,“郡马心里苦啊。”“他苦?”瑟瑟自斟一杯冷茶来饮,清苦汁液簌簌入口,好解渴。“女史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回回脾气上来,抬起脚就走,我与他拢共不到两年,哄了他几回?我瞧大表哥哄我二姐,也没这样吃力!”“二娘没有您这样七转八绕的心思。”司马银朱淡淡解释。“嗣魏王心里踏实,面上自是万般情愿容让。”瑟瑟想说我也是坦坦荡荡一个人,答应了他绝不,就是绝不!可她到底有些傲气,尊仰师傅是一回事,容忍他人对内帷□□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当下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问。“表哥去哪儿了?”司马银朱答非所问,“神都近来流传一首新诗,有点儿意思。”一面说,指南墙上挂的画儿。瑟瑟狐疑顺着她方向去瞧。因武崇训爱涂几笔丹青,房里挂画常换常新,方才进屋瞧见眼生的,也没当回事情,现下才仔细看看。那画上是个娇俏的少女,腰上两把银亮的短刀,右手攀着一支李花。“这是表哥画的?”瑟瑟边看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