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孔与突厥人很不同,肤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间,眉骨扁平,细长眼睛,右耳挂了串滴滴答答的绿松耳坠。武延秀边笑边去掀门帘,故意出难题考他。“还当谢叶护一瓢饮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引经据典,唐人读书少些都听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还遗憾摇头。“诶,郡王……原来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明敏。”武延秀听了这话驻足,一瞬解过味来。要是郭元振在此,为求稳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话茬儿,只等万事俱备再来对峙,可是他忍不住。缓缓回首却是瞠目一惊,哥舒英红衣灼灼,绿松闪闪,赫然在咫尺之内。武延秀淡淡道。“我还当感谢叶护,争取到这一晚好睡,让我歇足了精神。”“这还差不多——”哥舒英很满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语气。“我还给郡王备了一份见面礼,稍后奉上,请郡王笑纳。”武延秀心中一动,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门帘,摆手请他当先。就听帐子里轰然笑谈之声。武延秀抬起眼来扫看场内。客席共有七八个人,副使裴怀古板着张脸格格不入,右边另有一位红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员,正入乡随俗地举着牛皮水囊,畅饮马奶酒。见他进来,在座之人都回头来看。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他正当四十盛年,身着绿绫袍,头发袒露,以丈许帛练裹额后垂,形容正与数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描述的一般无二,硕大宽伟的身躯,强壮而毫无赘肉,一望而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人物。卷曲蓬松的络腮胡子从两颊挂到胸前,正中一撮细致的编了小辫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经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铺了张金灿灿的漂亮虎皮。至于他那把圆月弯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许多,刀柄上错金镶宝,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显眼,却随随便便撂在脚下,仿佛随时预备跳起来迎战。武延秀终于见到这位枭雄蛮主,胸中震荡冲撞。阿史那家族赫赫威名,大战大胜,小战小胜,若非有突厥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威胁掣肘,区区吐蕃,哪能放在武周眼里?公主站在默啜身后,娇滴滴地一咬牙一撇嘴,头扭向旁边,作势不看他,裴怀古神情复杂,沉吟着不语,阎知微倒是毫不拘束,端着酒又灌一口。武延秀上前两步,向默啜行突厥大礼。右手捂住左胸心口,敛眸垂首,屈右膝下跪顿首,因腿脚麻痹,摇摇晃晃,但他的心意很诚,既做坏了,便认真重来一遍。一礼即毕,问裴怀古,“烦请郎官为小王做一回通译?”裴怀古颇不情愿,但职责在身,推卸不得。“就请郡王语速慢些。”武延秀微笑点头,略顿一顿便道。“昨夜本王深陷沙海,两位使节回天无力……”裴怀古一听,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武延秀的眼睛。这一路他不曾正眼瞧他,概因实在引以为耻。中原王朝以和亲换取边境安宁由来已久,但从不曾选取真正的宗室女,连世家女都不选,只以寻常宫人冠以尊号头衔,以示居高临下施恩。但这回,武延秀出身魏王府,实乃正脉嫡支,他个人贪生怕死不舍抗命,却连累的使团抬不起头。可就在武延秀陷入流沙旋涡的那一刻,裴怀古却后悔了。他明明拼命挣扎,试图搭上不存在的浮木,却不曾出声向他呼救,相反,他的眼睛是那样宁静,仿佛完全理解别人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太漂亮了,漂亮得拿他和亲这个动作,格外地像一种谄媚,漂亮得拱手出让他,对武周官员是一种耻辱。裴怀古仓皇赶下马去救他,但已来不及。狂风抹平了一切,四五百人的长队被切成几段,被风卷走的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一顿,仿佛要落了,忽地一下又远了,绝望的哭嚎顿半晌才传过来,又有人脚挂在马鞍上倒拖着走,再看时只剩半截腿啷当。裴怀古被人扑倒在沙坑里,呼呼风声犹如千百人一道拍打被褥,轰轰隆隆,他又冷又喘,顾不得后悔。风停下时哥舒英率队来营救,七手八脚,眼神甚至有点钦佩,裴怀古由是知道,他们能逃过飓风之劫,实属神佛保佑,遇到这种事,连经验丰富的突厥人都不可能尽数保全。哥舒英护送他们进入王庭,裴怀古对夹道的高耸红岩啧啧称奇。望之足有三四十丈高,片草不生,亦无土壤,是实实在在的岩石峭壁,石头质地不同于关中,仿佛砂砾凝结,粗糙多孔,但比寻常黄沙更坚硬耐久,历经风雨千年镌刻而不朽,叫人感慨时光无力。仰头看了许久,忽然金属微茫的寒光一闪,刺得他眼痛,原来岩石间有挖开的孔隙,藏身其中正可居高临下,夹击外来者。一丝隐隐的戒备从裴怀古心底浮起。这个王庭,选址可真是妙极了,比神都的护城河、羽林军更能防御攻击,突厥人野蛮落后不错,至今仍以帐篷为居,不懂建造房屋,也不会春耕秋种,可他们不傻。他这时才忽然想到——要怎么交代?提出李代桃僵主意的是阎知微。裴怀古不明白阎知微为何有此急智,似乎在盏茶功夫便想到了主意。阎知微道。“你出京时只带了两车金银,我来加了十六车,拢共万金之数,且有旨意,封默啜手下多人为官,单五品以上便有三十来个,他们生生世世吃朝廷供养,比咱们的子孙出路还多。这般拉拢示好,皆是为和亲锦上添花,你一下捅破,说郡王死了,向默啜交代还在其次,回去了向圣人如何交代?!”裴怀古讷讷地无话可答。郭元振与裘虎等守在旁边,做的武官打扮,兜鍪深深压住眉毛,两位使节压根儿没注意到。“那,撒谎?”裴怀古拿不准主意。他家世不显,品级也低,人虽刚正,面对这位新封的部堂官儿,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蹀躞带,指甲都发白。“那不然呢?”阎知微理所当然道。“咱们来么,就是表示亲善,且不说可汗拿来和亲的也未必是亲生儿女,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谁还去神都滴血认亲么?”“可是,可是……”阎知微大手一挥,提醒他。“裴郎官,我若不来,自是样样以你为准,如今我在这里,你不过副职,天塌下来我扛着,况且——”他陡然提高了音调,刻薄道,“方才就数你离郡王最近。”“阎郎官,你,你身为……身为朝廷命官,怎能污蔑、威胁同僚?你我同处异邦,正该,正该互为倚仗,同舟共济。”裴怀古惊得厉害,心慌气短,结结巴巴道。阎知微斜斜乜他一眼,打蛇正正打在七寸上。“是吗,这话,郡王泉下有知,也想对您说罢?”裴怀古这一下再不能反驳了,愕着两只眼,无力地瞪他。“事儿已经出了,窝里反也救不了急。”阎知微见降服了他,便放平姿态,客气商量,裴怀古这号人他知道,不图官声俸禄,只图同僚百姓一句夸赞,捧着些便百般可行。“大家死里逃生,都是惊魂未定,好几位郎将的衣裳叫风卷走了,全是胡乱穿着,品级身份乱了套,如此正好,谅那位叶护分辨不清人头!”他颇为仔细,想了一想。“咱们挑挑,选个口齿明白,体格壮健的,哄那公主尽快成婚,便是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们反悔。”“这样好事——自是便宜了我!”郭元振适时推高兜鍪,亮出面孔,昂然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