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松缰绳,俯身抚摸白马脖颈,不许它嘶嘶鸣叫。“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近来颇不安分,屡次攻击契丹、奚、黠戛斯诸部,拓土已至咸海以东。他的使节常驻神都,方才突然求见,提起当年,突厥为国朝平定营州,有功而未论赏,请求将女儿献给宗室。”李仙蕙大吃一惊,果然今夜不止相爷这一桩事。“他有功劳是六年以前,怎么这会子讨赏?况且当初并非不赏,我记得封了他做归国公并左卫大将军,虽是虚衔,他也不曾来京驻防,但一应禄米土地、俸料,例同实职,远超其他部落,就是那个使节在京料理。”司马银朱哼笑了声。“生番野人,哪有信誉?别说厚着脸皮讨赏,去岁他还放任手下南下侵扰,劫掠河北道数十万牛羊,数万人口呢!朝廷下旨责问,默啜睁眼说胡话,只说是他认的义子私自行为,与他全不相干。”李仙蕙平了平气息。“原来去岁河北道骚乱,也是他在背后撺掇。哼!那回便是相爷出马料理,今日相爷死了,他们便来吆喝,真真可恨!以为国朝无人么?”“不对!”瑟瑟霍地转身,东面长窗上已是浮起一层蟹壳青的亮光。“相爷的死讯,连我们也刚刚得知,那个什么默啜,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遥控指挥?可见是早早吩咐了话埋在这儿,只要相爷生变,使节便可自决。”司马银朱轻轻一瞥。瑟瑟这番见解,正与颜夫人一模一样,就连府丞郭元振也做同样判断,她教了她这么久,实是看中她的敏锐,那么剩下的话也不用婉转告知了。她俯下身,目光在瑟瑟脸上巡视。“默啜招摇浅薄,动辄扰边,却无力取胜,根本不足为虑,况且相爷骤然去了,六部的堂官还要理一理,所以方才圣人已经决定,不与之纠缠。”青梅酸甜,有人回味可口生津,有人回味苦涩难言。司马银朱轻巧甚至有点残忍的笑容映在瑟瑟眼中,让她心慌失措——“已是点了淮阳郡公武延秀前去和亲,才加了恩典,升做郡王。”“不说要宗室……”瑟瑟陡然被闷雷击中,胸口锐痛不已,怔怔挤出笑脸。神都的秋日说来就来,仿佛一夜之间,天街飞沙走石。她眼里迷了尘,酸溜溜掉眼泪,糊里糊涂想,得亏相爷死了,辍朝三日,不然今日朝会上就该拟旨,并筹备和亲动用的物件儿了。“圣人还在呢!”司马银朱跳下马,把缰绳抛给丹桂,负着手轻吁了口气。“郡主莫不是忘了,是您在御前承诺,武家的尊荣永世不变,所以淮阳郡王如何算不得宗室?”李真真见她脸色发白,古井死水一般,日光照进眼底泛不起半点流光,实是怕她漏馅儿,栽在女史手里挨打。大声咕哝道,“什么好事儿?合该他们姓武的去。”推着瑟瑟往屋里走。“郡马这一招扬汤止沸,来的正是时候。”司马银朱在背后向李仙蕙瞪了眼,候着姐妹俩走远了才道。李仙蕙无奈地啧了声,感叹世事真是难料。“没他比着,何尝不是一对郎才女貌,偏多出他来,头先就该打发了!”司马银朱摇头,“不是冤家不聚头。”世间男女冤孽纠缠,在她看来都是自寻烦恼。“譬如您和嗣魏王,我倒是也想拦,就拦不住!”李仙蕙讪讪吸了吸鼻子。前后宫人、黄门尽多,私情小意不能尽数。好在两人长久的默契,不用言语,也能尽知彼此心意。挽着她的胳膊转到花厅上,李仙蕙眼皮子往下一划拉,晴柳忙上前蹲身。“不知女史在宫里用过早膳了没有?要没有,将好同郡主将就两口。”司马银朱挥手,“用虽用了,你做的甜汤,多吃几口无妨。”晴柳笑道。“就是往常那两样,前日泡赤豆时郡主还说呢,可惜女史这一向忙,吃不上这口可心的,往宫里送就怕凉了,这回可巧儿,正赶上了。”其实司马银朱的差事全交在枕园,宫里除非偶然颜夫人要求,哪还有别人劳动她?这一向借口事多不来,无非是生气李仙蕙不与她商量,便把婚事禀报到女皇跟前。所以晴柳从中耐心弥缝,一时送点心,一时拿幅字去请她鉴赏,水磨工夫下了大半个月,果然再见面时口气便软了。这么说来,二娘还是惦记她,不像那些没出息的小娘子,得个夫君如同得了条活龙,怎么奉承还不够,把家人朋友抛在脑后,从此仰人鼻息,还当幸福。司马银朱笑了笑,芥蒂消除大半,剩下丁点儿,将好光明正大地拈酸。“你的好手艺,过几个月就便宜旁人了,那时我想吃,还得沾人的光。”晴柳忙笑着退下。“那奴婢先去预备着。”司马银朱解开披风领扣,李仙蕙顺手接过来抱在怀里,俯首嗅了嗅。“合和香又用完了?这是什么货色,一股子怪味儿。”司马银朱牢骚满腹,白了她一眼。“晴柳留给我使,我不放心,让你带走,我里里外外就没人管了。”李仙蕙哦了声。“那简单啊,请女史大驾光临,去我永泰郡主府做长史,不就得了?咱们俩秤不离砣,有我一盏香,就有你半盏。”司马银朱意会了,潇洒地抱拳谢她。“你已是独当一面,四娘么,还嫩些,我得陪着她。”“到底是谁见异思迁?”李仙蕙嗔怪她。“原是怕丹桂几个管不住她,才拿你去大材小用,如今你良禽择木而栖,反把我撇下了。”叽叽咕咕算半日旧账,到晴柳来时,已是和好如初,并肩站在窗前。“郡马赶着褃节儿上下手,四娘便是个瞎子,也明白了。”司马银朱取了甜汤细品,轻浮细软,还是熟悉味道,遂惬意地叹了声。“可这事儿就看她怎么想,有的女人骨头酥软,就爱被人强取豪夺,问也不问她一声,先把战场打扫干净,于是选无可选,只这一个可靠。”李仙蕙颔首。“倘若武延基如此对我,什么挚爱深情都没用,我只当他是个疯子,有多远躲多远。”两人相对默然,都拿不准瑟瑟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刚来时,一门心思复仇扬名,又想提拔寒门心腹,罗织党羽,插手朝局,到在石淙亲眼见识了那些龌龊,打消念头,又与武崇训弄假成真……桩桩件件,仿佛见事明白,又有一分赤诚,仿佛要权柄,又还有所顾虑。“夹生饭最难吃,只有等煮熟了再看。”司马银朱回顾太宗养子的手段。不打不骂,却能逼出男儿满腔血性,要义就在于顺势而为,反正瑟瑟才十六岁,伤掉的筋骨总能长好。这点李仙蕙完全同意,便放下武延秀和亲不提,只问女皇情形,果然虽是伤怀,毕竟相爷寿数搁着,倒也并不意外,只低声自语道,原想退下来,着他与朕享几年清福,竟也不能。李仙蕙喟然长叹。“圣人的退意愈加坚决了。”“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硬霸住位置,反叫后来人怨恨。”司马银朱瞧一眼李仙蕙,低声道。“越性说句不知死活的话,太子但凡得用些,到这个地步,圣人主动退位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偏他支棱不起来。”“我阿耶不成,难道李家没有能干的?”李仙蕙驻足侧头。司马银朱一时恍然,但那话不能戳破,至少眼下不能,遂握着她手道。“你们日常陪伴圣人,旁的不用多说,就讲郡主府修建的细务,连工部司的状都千万别告,只夸他们办事勤勉。”“有行乐就好了,可是画院说,行宫的行乐最难画出神韵,譬如上回宋主簿在石淙那一出好戏,落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