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态度非常坦然,没有丝毫面临上位者的局促甚至畏缩,反而像寻常老妇教导儿孙那般,满怀善意和包容,令孤苦已久的韦氏如沐春风。“人呐,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都是常情,譬如您如今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多少人想向您献媚讨好,求些利益?可是他们自惭从前,没有上门挨光,便算不错啦。”“这,这还有天理人伦么!”韦氏脱口便要反驳。抬眼看到夫人满面的皱纹,忽地想起,张柬之耳顺之年方攀上青云路,夫人一生中见识过多少不堪的嘴脸?她一时怔住了,半晌越想越是明白。这些年唯有懦弱的李显与她不离不弃,倚靠是他,指望是他,恩情重重峦山之重,非死生不可断绝。但她满心苦楚悲愤,又岂是区区一个皇位就能够化解?重回神都,她多想再听听爷娘的安慰,哪怕是最无力的一句‘都过去了’。张柬之夫人体谅地侧过身子,替她挡住旁人目光。韦氏两手捂在脸上,眼泪奔涌而出,借着这一顿,倒把方才在女皇面前受的憋屈都解开了。话说到这儿,几台腰舆都来了,仆妇们两手抄在襟下等候差遣。张柬之夫人掠了掠银发,笑眯眯向狄夫人道。“老身倚老卖老啦,请相爷夫人担待。”便颤巍巍坐上去。陈娘子在狄夫人面前执弟子礼,向韦氏、瑟瑟等逐一道别,服侍着狄夫人坐上去,跟在后头走了,剩下韦氏等便一起起身慢行。杨琴娘转过来,挽着瑟瑟的胳膊低声谢她。“多亏你帮忙,不然她嫌我不肯兜揽令兄,不带我来,就见不成你了。”瑟瑟原也有事与她商量,但前后爷娘兄姐俱在,反倒不好细说。杨琴娘在家时一口拒绝了杨夫人的安排,方才瞧见李重润丰神俊朗,已经多看两眼,这会子说起,眼珠子一溜,悄声向瑟瑟道。“你这个哥哥,果然生的很好,又疏朗大方,今儿我们夫人在御前夸他,便是投石问路。”她捂着嘴笑。“你瞧着罢,接下来三个月的宫宴,我们定然一场不落,莹娘太小了不去说她,我与瑶娘,她非得硬塞到太孙眼前去表现表现。”瑟瑟嗤了声道,“我二哥还能让她吃下去了?”杨琴娘道,“不然你能如何?”撺掇挑唆之意溢于言表。瑟瑟明知她是有意激将,却很吃这套,一时心热,转身向杨夫人盈盈浅笑,傲然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邀琴娘往枕园住几天,不知夫人允准么?”杨夫人一愣,笑着摇手。“太子殿下万金之躯,也在枕园,她小孩子家家的,没大人领着,怎好上门叨扰?万一冲撞了,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有。”韦氏与梁王妃等皆驻足看着,不知瑟瑟又耍什么花枪,莹娘原本随在杨夫人身后,闻言拽了拽瑶娘的衣袖,眼巴巴问。“独阿姐去,我们能跟着么?”瑶娘不敢随意回答,正色道。“阿娘这一向料理田庄收成,正忙着,咱们全走了,谁替阿娘打扇、端茶?”实则将军府上哪里缺丫头服侍了?冠冕堂皇的回答,其实是探问。莹娘等着答案,不想杨夫人却不肯顺遂小孩子的期盼,肃然摇头。“正是呢,琴娘的算术最好,离了她,我竟对不出账目,郡主邀人玩耍,不如换瑶娘去?其实两个丫头都是一样,要说乖巧可人,瑶娘更能侍奉贵主儿。”瑟瑟上回在石淙已然见识过杨家侍女的嘴脸,这回换杨夫人登场,方知道是家学渊源,一家子指着庶女当摇钱树,看琴娘不驯顺,便换瑶娘,实在难看。她诶了声,正要理论。前头西上阁的拐角上,绯红纱衣一闪,跟在两个躬腰的黄门身后,竟是武崇训走了出来。“表哥——”武崇训头一偏,盛夏明艳的日光照耀着侧颜,鼻梁直挺,眼睫乌浓。瑟瑟雀跃。这一天过得跌宕,又是见着二哥,又是目睹府监欺辱阿耶,又是头回与官眷打交道,七七八八,有太多事想与他商量,或是不用商量,就在他面前絮絮念叨一遍,也舒坦。她满心涌起热望,撇下各人急走到跟前。因见他风尘仆仆,手腕上还绕着银络丝的马鞭,顺手接过来,一面笑问。“不说月底才回来么?”武崇训柔情地笑了笑,看出她真是想他了。瑟瑟年纪小,来时只到他胸膛,几个月窜起来一大截,比到肩头高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向她倾身,像大树笼庇着花草。分别许久,全靠鸿雁传书,哪能说尽他满肚子的好话?可是当着长辈并许多内眷,被她热辣辣盯着,简直害臊,先低声应她道。“工部司说工程停了,我怕你着急——”绕着她的手指藏在背后,不用看,便是窝心的亲近柔软。武崇训孤悬几个月的心事落地,他走了一步险棋,看来是走对了。清清嗓子,问候梁王妃等。再问韦团儿,知道女皇已然乏了,便不去面君,转头与杨家表妹寒暄,见琴娘满脸义愤,瑟瑟和莹娘也噘着嘴不高兴。杨夫人两个嫡子都不争气,一个么牛心古怪,清高自矜,一个么舞刀弄枪,不通人情,都不是提携家人的材料,所以日日赶着庶女在女皇身边打转。他前后一想便明白了根由,因笑着与杨夫人商量。“琴熏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该及笄议亲,骊珠小些,也当开蒙。若照家里惯例,本该送进宫请颜夫人教导,可如今夫人事情越发多了,哪管这些?就耽搁了,前二年么,还请了个蒙师认字,后头骊珠病了,又放下,至今一团孩气,样样拿不出手。郡主做了嫂子,为她们着急,想烦了府上元娘子上门帮忙。”顿一顿,微微垂首致意。“京中谁不知道府上三位娘子是高门贵女中的翘楚,行事稳重,又有德行,别说比薛家、裴家,就连圣人并颜夫人也是交口称赞。尤其是元娘子,最懂规矩体统,若是这次夫人肯让元娘子来枕园小住几日,言传身教,我家不胜感激。”杨夫人愣了下。没想到连瑟瑟与手帕交的小官司,武崇训千里迢迢回来,便要迂回地帮忙促成,太子在圣人面前动辄得咎,但有颜夫人和梁王做助力,储位稳如磐石,万不能得罪。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况且,太孙虽不住梁王府,骨肉亲情难以隔绝,定是常常出入,琴娘住在枕园,能与他朝夕相见,也是顺水推舟的好事。想到这里,她堆起笑脸,故意勉为其难地斟酌了下。“郡马谬赞了,她小孩子懂得什么?不过一点皮毛罢了,真要说谨守闺训,竟是二娘更好。”话才说完琴娘接口。“阿娘让我们三个一道做客,便两全其美了呀。”杨夫人顿时黑了脸。要不是当着几家亲戚的面,尤其还在禁中,就要厉声训斥起来。瑟瑟向来喜欢琴娘的明快直接,趁热打铁道。“这主意我看很好,王妃您说是吗?”故意道。“上回在石淙,琴娘做的玉兔糕,比宫里的还好,心思还巧,我那时就想替琴熏求个方子,偏住在行宫,我们院子里没有厨房,说也说不明白。这回请到家里去,别说琴熏了,连我也要拜师学艺。”梁王妃听他们两口子配合默契,写好了戏本子似的合力挤兑杨夫人,非要抢出那三姐妹来,虽不明白有何前情,自然要帮忙,遂殷切地请托杨夫人。“夫人莫不是怕我们家地方小,委屈了几位小娘子?您瞧颜夫人的女儿,如今便在枕园照应郡主。小娘子来了,只有比女史更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