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颜夫人只是笑了笑,“他们不肯见我,不考就是了,要我避着他们,却不可能。”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廊下。她脚踩着女皇寝殿外的镀金方砖,比官道足足高出两层楼。道上数百旌旗招展,映着晴日蓝天五彩焕然,正是万里河山锦绣,如画卷徐徐展开。“颜家耽搁了两代,文脉犹存,家声已不如前。圣人松了口,他们要如何应对,或是怎样论说我,都不要紧。不过银朱,这世上男人能封妻荫子,做万世千载的打算,我既做了官,亦想惠及女儿,外孙,或我二嫁之夫。”司马银朱并肩跟在阿娘身侧,也感气壮山河。做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夫家、娘家都是断了的风筝线,再也不能束缚她迎风而上,简直比做女皇还痛快,正要挺胸抖擞两句,忽地听到‘外孙’云云,羞恼地夺过银蝶儿腰里的团扇,大踏步走出来。颜夫人看她一身昂然轻装,走进灿烂风景,不禁面露微笑。她给女儿铺的这条路不好走,可是能痛痛快快的走。“——王爷。”身后一阵飒飒轻响,她调转视线。“圣人回京的消息送给魏侍郎了罢?”武三思说放心罢,些些小事,魏元忠定然办的花团锦簇。颜夫人点了点头,再问,“太孙如何?不能不如相王家几个罢?”“少年英特,更胜一筹!”武三思给了八字断言,有股押中了宝的得意。“本以为慈母多败儿,韦氏哭哭啼啼,激发出太孙的不满就麻烦,不想韦氏固然诸多怨怼,他却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一个字儿没说,有几分静定。”“太能干了也不必,原是太子撑不起来,才指望他顶门立户。”“比太子强多了!”武三思满口担保,手里盘弄着寿星公的金佩,通体足金,垂髯丝丝分明,独高耸的头顶是整颗莹亮的蓝宝石,脚下祥云用青玉堆卷。他拇指摩挲着蓝宝头顶,似要借仙翁的福气寿命。颜夫人看他犹在春风得意,心里便涌起一丝鄙夷,想你还笑得出来?李重润得用,你家小郡马便不能出头了。冷场片刻,不解地问他。“王爷还有何事?”“相王家几个儿子镇日蹦跶,撺掇公主说些无稽之谈,平白给夫人添堵,再窜的猛些,便该狠狠敲打,倘若府监或是夫人不便,就都由小王来办。”武三思说的诚恳,为她鞠躬尽瘁的口气。可是颜夫人只把眼斜斜一瞟,轻描淡写道,“不必。”寻衅嫁祸乃至杀人流血的脏活儿,她干过不少,不然不能助女皇改朝换代,坐稳开国之元勋。只可惜赫赫武周,算来只有一代之主,她已是望五十的人了,本该退下来享用半生奋斗成果,却又要着手扶持新君……说毫无怨怼是假的。女皇撒手去了,儿子侄子各有安排,却把底下人放在哪里?又把底下人的儿孙放在哪里?不过,兴许时运轮转,这一遭又比当初更强。颜夫人枯瘦的面颊上漾起一丝笑意。“他们关太久——小的只见过几个月天日罢?不蹦两下还以为自己死了,再等等,回神都多见见人,经经事儿,会知道收敛的。”武三思也没把李成器兄弟当一回事,不过是借话来说。点头道,“就依夫人。”站得稳稳当当,仍不告辞。颜夫人笑了,回身指他看案上一卷纸轴,看厚度足有千言,整整齐齐用明黄帛布包裹,正是亲贵上书的正式格例。“三郎这一向愈发沉稳了。”武三思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虽是早有预料,一俟落实,还是气得肝痛,直骂这儿子孽障,成心断送他,面上却不敢表露,仍是松快地笑着问。“非是小王抱怨,自打郡主来了,王府外书房开的小课堂,三郎十日里来不了一回,日日围着老婆打转。”瞧颜夫人欣然微笑,打趣儿道。“崇烈老实,没想什么歪辙儿,琴熏和骊珠两个嘛,嘻嘻哈哈,全把这一套学过去了。”见颜夫人还是不肯主动透露,便试探着问。“他手里有篇长文,要把官寺之弊掰开揉细论说明白,还要了春官存档与地官旧账对比,计算高宗当初大开官寺,关中、江北、成都各取几分税赋……”颜夫人听得武崇训上书前的准备是这样做的,十分欣赏,满意地唔了声。“他肯下这个苦功,定是把方方面面顾虑到了,待推上大朝会通议,人想驳倒他都难。早上上官才抱怨,就怕言官写的玩意儿,事情没说清楚,先指人家衙署里不对,讲不了两句就是吵闹,累得圣人耳朵冒油。”武三思听得心头稍松,徐徐往深里分析。“官寺尾大不掉,地方上抱怨日多,确是祸患……此节三郎不提,朝中亦有所论,但圣人年纪大了,于这些事上反而较当年在意。”他停下来看看颜夫人沉吟着不说话,只得危言耸听地往李显身上扯。“尤其这几年新建的官寺,皆以圣相做蓝本,雕琢弥勒佛像,太子甫一取得储位便大肆拆庙,岂不等于造反?”这话一出,掷地有声。颜夫人苦笑,“三郎有意裁撤官寺么?那三阳宫也犯他的忌讳了?”武三思也是无奈,两手一摊。“他这孩子,平时斯文安静,回回脖子一梗跳出来,尽是石破天惊的主意,是啊!三阳宫他也想拆,石淙山上,宇文护那座佛塔,他也想拆!昨夜要不是相爷冲在头里,只怕拦御马的就是他了!”下巴点着案上纸轴问。“怎么?他学乖了,会转圜了,那上头没明写么?”颜夫人抹着下巴转身过来,沉沉看着武三思。她现在知道他远兜近绕打听什么了,不由地摇头暗忖。三郎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牵头署名上这种牵连甚广的奏章,事先居然被武三思听见风声,赶着东西还扣在她手里时便来打探,分明是想从中截获,压根儿别递上御前。可是武三思有他的小九九,却看不穿颜家宁愿辅佐郡主,不再把前程压在随时替换的小郡马身上。这番局面,他引儿尚主时,又可曾料到?其实坑害武承嗣换李显上位,于武三思而言,实是驱狼吞虎,两害相权。他与武承嗣的兄弟情谊固然名存实亡,不肯等武承嗣登基苦求相位,但与李显的亲家情面,又哪有多么牢靠?李四娘当初借三郎过桥,本就是表面文章,看她话里话外意思,待圣人驾崩之后,这婚事未必继续,反正九州天下人才尽多,驸马也不是非姓武不可。相比之下,倒是三郎早早觉察危机,主意下的果断。“不是那个。”颜夫人恍然一笑,款摆了摆官袍。“照凤阁的章程,亲贵上书,不需从我,或是上官手里过一道,直接便可递上御前,除非圣人转我等操办,才能在朝会前看一眼。”武三思听得狐疑,这些纸面规矩早被颜夫人砸烂撕碎,怎么又提起来?“夫人监察内凤阁,自是令行禁止。”武三思忙不迭恭维。“可三郎是夫人一手调教,难道眼睁睁看他撞正墙头?”听得颜夫人一阵长笑,揶揄地觑着他。“王爷拳拳爱子之心,口口声声叫他‘孩子’,那时才加官授爵,也是不舍得他离府别居,可到底是二十四岁的人啦!展眼尚主,撑起一家门面,何至于累得王爷小心翼翼替他盯着,上一道奏章,还怕他惹祸?”“那确是三郎所写,但未落印盖章,只是草稿,请为师斟酌把关罢了。”瞧武三思额头冒汗,也懒得吊他胃口了,沉沉语带警。“若是正式成文,呈交御前的东西,难道王爷说两句,下官便敢私下里交给王爷阅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