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虎正在毒日头底下训生兵,一见他回来,大手一挥说散了罢!一百多张面孔刷拉拉全转过来。千牛卫盛名在外,说是御前带刀,实则真正持刀宿卫的不过二十四个人,剩下大半都是编在仪仗里,今年更是才更换过的新兵,没见过大场面,一听要上峻极峰,都慌了,围上来七嘴八舌。这个给武延秀捏肩,“郡公方才必是打听消息去了。”那个欣然神往,“那地方,上去了能够着神仙吧?”“不然呢?圣人千辛万苦上去,定是有大好处啊!”“可是我听说,上头风特别大,四年前封禅时,那风一来,就吹走了圣人的冠冕上的珍珠,还不是咱们这些人爬下去捞。”武延秀听了发笑,真真儿是东宫娘娘摊大饼,风马牛不相及。旁人推他,“快说说!都指望你呢。”武延秀不耐烦,推人让开地方,伸直手臂比划个大圆圈。“什么了不起的阿物,就是个大坛子,比房子还大,上圆下方,和庙里一样,烧香供奉,拜拜就罢了。”咿咿呀呀一片嘶声。有人道,“了不得,敢说这个话,明天山上神佛降雷劈你。”武崇训嬉皮笑脸应他。“哟——这么说你是有钱的?那刚好,你打个金人敬佛,保你娇妻美眷也有,良田千顷也有,只把那金脚底板敲下来给我罢。”众人大笑,那人甩手赌气,“我有金人,我还干这个营生!”“瞧见没?”武延秀不让他走,拽住胳膊遥遥指向嵩山的主峰,峻极峰。“四年前,那座山头上立了块封祀碑,碑文是我二叔写的,有两句甚妙,你要写得出,金人也不必,圣人自赏赐金银于你。”人皆问,“如何妙法儿?求郡公透露透露。”武延秀心情甚好,愿意陪人玩笑,板着脸当院兜了半圈,见人把酒壶藏在树下,掏出来便小啜一口,悠悠然吟诵。“心悬万月,从雁塔而乘时;足驭千花,自龙宫而应运。”有人听了神往,“足驭千花……嘶,真是风流啊!”武延秀莞尔一笑,指他道,“不错!我瞧你有入控鹤的苗头。”满院子人哈哈前仰后合,他热得久了,终于回到地盘,边逗乐子,边痛快扒拉掉皮质的护颈、护肩、护臂,露出贴身的白绢里衣。这衣料太薄,汗水贴住皮肉,更显出他纸片般削薄的身姿,混在糙汉堆里,飞眉入鬓,嘴唇殷红,活脱脱是一枝花。众人都被他揍过,不敢明着轻薄,却忍不住不看,裘虎一把捞他出来。“散了散了,明天三更起来。”推他到墙角说悄悄话,“偏你没在,刚才你那相好来了。”武延秀没反应过来,“我什么?”“还瞒我?”裘虎挤眉弄眼给了他一拳。“你可真行,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漂亮成那样儿,是女官?还是杨家、裴家的女儿?你胆儿真肥,在这儿也敢勾搭?啧啧,果然是这个!”钦佩地竖起大拇指,想姓武的,平时瞧不出,相亲事就不一样了。压声道,“约你后半夜见面,怎么样,晚上炖只鸡,才我叫伙房预备了,就是没有山参、枸杞,怕劲儿不够。”武延秀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热的脸上红痕都别有风味。“不能够吧……?”裘虎顿时起了疑心,咂摸着瞧他。武延秀推开他拔足往屋里冲,没一刻穿戴制服出来,锁子甲又罩上了。“别别!不是这会儿!”裘虎跟在后头喊,顾虑保密,紧追两步,龇牙叮嘱,“后半夜!二更!你这会子去不穿帮了么?”武延秀已跑了,忽地刹住脚回来,弓韬恶狠狠顶在他咽喉威胁。“你再敢多看她一眼!多提她一句,你瞧着,我把你往死里坑!”裘虎愕然,他娃儿都抱两个了,再说娘子也会使菜刀!出了司政院,武延秀的步子就慢下来,一步步稳稳地走着。兜鍪热烘烘发烫,汗水直往下淌,扎得脸上伤口火辣辣的痛。可他心里冰凉,冷静的像含着冰棱子,盘算瑟瑟找他何事,为何不去找武崇训?才琢磨出个道道,大门口被宫人拦住了。他亮出千牛卫腰牌,不多时瑟瑟转过泥金落地屏出来,几个宫人跟着,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他正色垂首,弓腰回话,带得全身铠甲哗啦啦响,“郡主的吩咐,下官细细琢磨过了,行不得,还请郡主收回成命。”“我还当你的胆子比旁人大呢。”瑟瑟寄予厚望,连射箭之辱都撇下不提,满以为他来得这么快,必是一口答应,喜滋滋奔出来相见,没想到落了个空,就撅起嘴。武延秀便知猜中了她的心事,含笑微微抬头。错落的门廊像幅画框圈住她,殷红樱唇撅得高高的,抹得油汪汪发亮,带两粒细细的金渍,肩头裹着砂绿遍地金的帔子,一只葱白绣鞋蹬在门槛上,这大热的天,她在屋里大概用冰厉害,竟还穿戴锦缎。“非是下官胆小,实是郡主身姿娇弱,经不得夜里风寒。”瑟瑟恼火地质问,“那怎么办?你们都上去了,独我在底下仰头看?”“办法么,也不是没有,就是要商量好,别出纰漏。”说话的当口,武崇训从后门进屋,听说她在前头,转过来就很意外。“诶,六郎?”他以为武延秀去而复返,是跟他话没说完,“堵在这儿干甚么?”瑟瑟几天没见他,气早消了,见他腰上挂的金红荷包,正色夺目,且招摇地绣了一大丛芍药,便有些高兴,不过当着外人,不好意思拽未婚夫的袖子,遂扭着脸嘀咕。“我哪知道你弟弟为什么拿张腰牌求见。”一面说一面走在头里,兄弟俩相视,都笑女人的小性子没完没了。宫人内侍内院侍奉,从未见人全副铠甲,连面目都罩住了,边见礼退让,边好奇地张望。三人进屋分宾主坐下,高椅上铺着牙席,触之冰凉。武延秀环顾四望,赞叹这房间果然是瑟瑟的路数。幔帐重重坠地,不是赤金便是正红,两人合抱的大青花瓮养满了红莲,有开的正艳的,有含苞的,一捧捧赤红杳杳,火光迸射。窗下置了张绣花台,人字架上撑开清淡的水墨画,必是武崇训的手笔,给她做绣样子用,可画上山水点缀小舟,远山浮云蹁跹,到绣面上,就添了几棵火红的柿子树,角落堆着几只竹筐,亦是塞得满满当当,一下子把悠然退隐之意,改成了春耕秋收的热闹,就差两个总角的胖娃娃。五尺长的青玉盘子里供着冰山,水化下来,浸着拳头大的水蜜桃,黄澄澄的木瓜,大串葡萄,李子、杏子、红透的樱桃。武延秀久在千牛卫,风里雨里等闲事,难得进屋享受,翘着脚很闲在。豆蔻转出来,盘子里两只小碗酸盛的甜果子羹,这两口子胃口都小,不防一抬眼,被个铁人唬了一跳,扎手扎脚地愣住了。武延秀哼笑了声,也不客气,召她过来,仰脖一口饮尽,笑嘻嘻问。“嫂子,您那主意,问过三哥么?”瑟瑟枯着眉头把两手攥在怀里,没好气儿,“那还用问?连你都说不行。”武延秀噗嗤一笑,闲闲瞥武崇训一眼,还劝,“原就是个烂主意。”亲昵地招呼丹桂,仿佛常来常往。“郡主不肯戴帷帽,你便该劝着些,哪能由她抛头露面,到处亮相?尤其行宫男女杂处,缺了约束,便是太子殿下不理论,三哥听说,又要生闷气。”丹桂有些发呆,嗯了声,不知如何回话。见惯了武崇训那样持正守礼的男人,事事有个规矩,又怕他想歪了,以为是她开门揖盗,引了这头狼进来。武延秀三口两口吃尽,畅快地举起空碗问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