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蕊帮她补充,“我们四娘尤其喜欢!”武崇训热辣辣的心思,风里咣当半天,到这儿终于收稳了。丹桂走时怕他闷热,大约也有约束之意,开了朝岸边方向的百蝠花窗,见窗前空落落地不好看,又叫搬了盆水仙在阳光底下。没一会儿瑟瑟来了。艳阳天里,几个粉嘟嘟丫头走在前面,嘴角鲜红的假靥熠熠生光,倒衬得瑟瑟素面朝天,肩头裹条宽软的官绿帔子,一头挽在手臂,另一头绕过肩膀松松搭在胸前,织金天青的丝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披金缕翠,似才发芽的春柳枝。进了花厅她就不自在,站得远远的,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就是不肯看他。“表哥怎么这时候来,反正中午一道吃饭,有话到时候说不一样么?”武崇训先就疑心她拖拖拉拉不肯单独见面,果然一开口就是生分。没开口已经含了怒气,他叫众人退下,那几个丫头互相看看,不情不愿的去了,他脸上也发热,咣咣推开剩下三面窗,以示绝无瓜田李下之嫌疑。就着推窗姿势,他背对瑟瑟,难过地长叹了口气。“如今没有外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真心话么?”瑟瑟垂下眼,日光被竹帘滤成一道道长短交错的光带,她鲜亮的蔻丹在光影中躲闪,语气有些责怪,慢吞吞应他。“我哪句话不是真心?”武崇训徐徐转身,玩味地看着她,瑟瑟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在了额前,颇有些娇慵的意态。为戳穿她强装的矜持,他竟油嘴滑舌起来。“梁王府修建起来十四年,枕园我只踏足过三回,不瞒表妹说,只因你在这儿,我才归心似箭。”“表哥!”瑟瑟扛不住了,捂住脸,面红耳赤地躲。“你仗着女史不在,又欺负我!”然这屋子里外通透,观止湖泠泠的波光穿堂而入,仿佛架了几面大镜子,照得满室金光耀眼,虽没别人在场,却比大庭广众之下更叫人难为情。武崇训得理不饶人,软刀子一句接着一句。“与你说两句话就叫欺负你吗,那你调戏了我几回?你当我是个面捏的,软软团团,不会还手吗?我问你,当初在集仙殿,你为何要问高阳郡王是谁?是早想好了只肯嫁我吗?”“不是!“瑟瑟颤颤提声否认。“我听人说,高阳郡王斯文守礼,是武家的翘楚,我想,我想,瞧瞧武家儿郎有什么了不起。”“我斯文守礼?”原来做坏人是这种滋味,武崇训憋着笑,很享受这一刻她的慌乱。“比起你,我还真是老实的。我问你,晚上点着灯,隔着桌子喝酒,你瞧不清就罢了,后来青天白日地,挨着我坐,你瞧够了么?瞧明白了么?你还扯我的衣领子,嗯——”他语气低下去,“还上手验了货,这不公道呀。”“你——”瑟瑟脱口惊叫。武崇训不依不饶,俯身贴近她滚烫的耳垂,热气直钻进去。“明明是你先绣鸳鸯送我的。”当着她面解开衣襟,迎着她吱吱啊啊乱叫,从贴心口处掏出块绉纱帕子。瑟瑟一瞧见这个,腾地往后大退了一步,毛都炸开了。“你丢了帕子,敲锣打鼓地嚷起来,唯恐我不知道?”武崇训面上笑意愈深,往常温良敦厚的人,竟也浪荡得起来。提着帕子抖给她瞧,许是常用常洗的缘故,已是半旧了,正中绣了对并头交颈的鸳鸯,角上还有字。“你还落了小名儿,允我唤你——瑟瑟。”“绣着玩儿的,不当心卷在豆蔻的活计里头……”瑟瑟眼睫连闪,开口已是带了哭腔求饶。“本来以为缝太死,表哥没瞧见,这暖袖都摘好几个月了,怎么又提起这茬儿?请表哥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儿罢!”她说的轻松,挑起人的火来,管杀不管埋。武崇训压着火气,不知她在武延基跟前是不是也这样,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单瞧眼下这副模棱两可、欺软怕硬的做派,很是可疑!但他到底是个男人,风度为重,不能对女人穷追猛打,话要缓着劲儿说,意思到了,剩下的让她掂量。“跟大哥许了终身,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啦?”武崇训把帕子塞回怀里,悠然退到窗边,端起白瓷的杯盖儿,慢条斯理刮了刮茶末儿。火辣辣的眼波在她身上兜个圈,仿佛验看收回来抵债的玩意儿。“我的委屈,睡里梦里也说不完,可是只要表妹一句话,就全不算数。”瑟瑟脸红心跳,不明白他的魂灵怎么被人调了包。头先那端方的公子去哪了?那日仗着人多,她佯醉抹上他衣领时,那脖子烫得能烤鱼片了。一尾莲舟划过花厅,撞出满池重重涟漪,湖面像铺满无数金刚石碎屑,闪烁得人眼花缭乱。“我,我能跟你说什么呀?”瑟瑟双眼上下乱飞,声音细泠泠往他心窝子里钻。“我说了又不算……”武崇训心头一蹦。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句话在前头等着他的,只要他能过关斩将,撕开她的伪装,就能逼出来。他心里舒坦了,咬了饵的鱼不妨放它多游一阵,那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欢悦灵动,关在缸里断然赏玩不到。想到两人也算有过肌肤之亲,不用像平日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他重往她身前近了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甭管算不算数。”瑟瑟咬唇,犹豫地觑他一眼,小兔子样的惊惶,他满以为她说不出口。“我,我喜欢,枕园。”她说着,俏皮地伸手比划了个小小的圆环。“喜欢观止湖,也喜欢留堤……我想住在这儿。”她怯生生的,一双猫儿眼亮晶晶,圆溜溜,既是试探,又带着一丝期待,生怕他听不懂,尤其四目相对时,分明渴盼已久。武崇训爱不释手,重重喘着气,把她双手捧起来凑到唇边。细白手指上套着个双梅花的金圈米珠戒指,是她从房州带来,初见那日就戴着的,比后来司马银朱给她打扮得要素净简朴许多。“表妹是神都顶顶漂亮的姑娘,又聪慧,又伶俐,又有胆色,样样都好,所以表妹要什么,只要说出来,自然有人——有我,替表妹奔走。”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把上元夜的承诺换了大白话再说一遍,这回瑟瑟终于完全地听懂了,她有些惊讶,甚至难以置信。“表哥,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胸无点墨,你……”她抽出手在衣裙上翻覆蹭了蹭,虽然并没触碰到他火热的唇舌,却仿佛已经沾染了他呵出的水汽。武崇训眼底的笑意浓得漾出来,傲然抬高下巴。“别老是妄自菲薄,说这些丧气话,在我眼里,你和杨家、武家女无异,比颜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还强些,非往根子里计较,不过是吃了出身的亏。”说到这里他想到自身,蹙眉隐隐抱怨。“实则身在宗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事你阿耶早早经历过,比我和大哥更刻骨铭心,不过大概是不愿向儿女提起。”瑟瑟回过眼眸,怔忪了片刻。好好地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他为何忽地提起阿耶的颓唐丧气,倒让她噗噗苏苏的少女心事静下来了。这是她心底最深刻的创痛,有时她想,是该跟旁人说说,便可彻底忘却,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武崇训尚不配与闻。“我阿耶说,如果能重来一回,他情愿投生在州郡望族之家。”她苦笑,“表哥,如果能选择,你愿意姓武吗?”漫无边际的疑问,只因是她问,他才认真地想了好久。“事在人为,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坚持,何谈家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