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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第1页)

“表哥的话,恐怕只有我二姐才听得懂吧。”瑟瑟语声悻悻,泄气得很。他乐意对牛弹琴,卖弄文采,但她并不想做那头牛。热乎气儿一散,她便没了对他掏心挖肺的冲动,重重坐在脚跟上,右手绕在窗帘绳圈儿里挂着晃荡。车里闷热,又没外人,她早摘了帷帽,脱了米汤娇的春绸夹袄,只剩一件海棠红洒花的薄薄小衣。从武崇训的角度看过去,小衣宽软的袖子翻落,露出半截丰腴白嫩的手臂,被个竹节联枝的镯子框住,连缀起尖尖五指上的鲜红蔻丹。武崇训的面孔隐匿在车厢近前的暗影儿里,影影重重看不清楚,好一会儿功夫,瑟瑟以为他走了,才要关窗,忽听他在外头又道。“表妹,人这一生时日长久,你等我慢慢说给你听。如今你只要知道,圣人要李武联姻而已,我也姓武。”瑟瑟愣了愣,眼睁睁看着他汇入汹涌人潮。周遭红的绿的提灯,尖锐的笑声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争相掩盖他留下的痕迹,却都败下阵来。一样是错承他人之情,不知为何,武延基的情意叫她轻松坦然,得来全不费工夫,打滚儿在一处也不起邪念,武崇训的情意却叫她惊愕难耐,每每靠近,只想狠狠推开,尤其厌憎他身上隐隐烧焦的香甜。瑟瑟憋闷地恨不得放声尖叫,拽他回来,说个清楚明白,却被李真真一把扯住,“你消停消停,再想想。”宋之问骑在马上看了半晌,苦于两府亲卫交叉拱卫,钻不进来。与他同年的进士张说经过,看宋之问盯着梁王府的车队发怔,便轻轻抽了下他的小腿,吓得他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道济,你干什么?”宋之问看清来人,气呼呼地高声问。张说折了折鞭子别回腰上,倒笑了。“不干什么,平白提醒你一句,咱俩出身寒门,考出进士及吃饭做人。去年你进控鹤府,谣言已是不堪,何必再戴一顶攀附宗室的帽子?”武周建国八年,圣人威势荡涤宇内,朝堂上,亲贵之中,没人敢议论女皇的花边,但民间,关于控鹤府实为面首机构的传言屡禁屡兴。大多数青年士子,即便明知实情并非如此,也避之不及,坚决不肯加入张易之麾下。当初宋之问投入控鹤府,张说便曾揶揄他。“所谓清流,即水要自清,方有雅望。兄台志向高远,读书已通大义,何必急于一时起落,沾染满身污浊啊?”有那一回,其实不用张说开口,单是被他那眼撇一下,也让人心虚自愧,不过宋之问嘴却很硬。“什么宗室?你别见风就是雨,那车里坐的是庐陵王家的小女儿,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因她搬去梁王府了,许久不见,打个招呼而已。”张说眉头一扬,神色更是古怪,夹腿催马往前一拱,便超出宋之问半身。他不善御马,当地踏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回头徐徐一笑。“是啊,我就是说你,几日不见,又钻起宗室的裙带了。”宋之问顿觉蹊跷。张说这个人,腰杆子比铁尺还直还硬,人家做京官,讲究八面玲珑,四方打听,为求独门消息,上至高官,下至烧废纸的小黄门,都要笼络,独张说一见同僚咬耳朵就躲,什么事儿都不掺和,今日为何咬住‘宗室’两个字不松口?时机简直恰到好处……宋之问担心府监的大业出了纰漏,忙在腹内过了过这几日,六部呈到控鹤府的条陈,和朝堂上针对储位迟迟不定的几轮辩论,却并没有破绽。他自诩是那极少数的聪明人,已然料准了圣人和府监的主意,而张说性格木讷,做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校书郎,却连侍奉的太子都没有,根本不够资格被狄仁杰一派纳入囊中,更不可能看清底细。“延清啊,你听我一句劝,还是别往浑水里蹚,人家赌上身家性命,赢的是万里江山,你赌上身家性命,赢了不过一顶金冠,何必?”张说语声诚恳,听在宋之问耳朵里却是含沙射影的讽刺。夜风凉凉,夹着碎叶细沙,激得他涌起几分卖弄的冲动,紧赶两步追上,扯住张说的马缰。“莫非你改了性子,听到什么了?”张说倒也爽快,头一偏。“我只问你,方才要是张家小女儿与高阳郡王卿卿我我,你也瞧半天么?”宋之问一凛,猛地想起一事。原来控鹤府下辖人马,除了宋之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多有暗哨密探,尤其大节下,满城亲贵倾巢而出,多少人情是非上演。所以府监早就吩咐下来,拉拉杂杂的小事不要去耽误他老人家了,只有涉及三台六部的首脑长官,两座王府,并李家的事儿才准上报。张说竟然敢拉着他在大街上说什么张家的小女儿……传进府监耳里,吃不了兜着走!宋之问懊恼不已,恨张说故意下套引他口出妄言,简直用心险恶,他猛地一把拽住马。人潮滚滚向前,张说混在男女老少中随波而行,转瞬不见踪影。那边张峨眉端坐在车里,并不知道为张说提了她一句,就吓得宋之问脚底抽筋。她的车帘一直高高卷起,任由长风荡漾,听了满耳市井百姓的艳羡之声,眼看武崇训去而复返,回来时嘴角添了隐隐的笑意。流苏替她打抱不平。“李四娘根本是个空心丸子,德言容功,样样提不起来,就剩一张面孔。公子高调唱惯了,标榜清高出尘,事到临头,竟和南阳郡王一个口味。”“男人嘛,说穿了就那么回事儿,不稀奇。”张峨眉好整以暇地抖了抖缭绫的小手帕,摊开在膝头。李四娘光艳绝伦,倘若不是身份尴尬,寻常亲贵无缘眼见,早引起轰动了,哪还像如今,困在梁王府中,只能扒拉窝边这两棵草。“他是你的旧主,你评议他,原当持中居正,譬如我为何要进梁王府,他一早有数,却从来不曾看轻我,单这一条,便是君子。”“您还替他说话呢?”流苏感叹。有所倚仗就是不一样啊!她阿耶是长安城外农户,武家进京时卖到梁王府,那时王妃刚刚过世,他因娶了王妃的贴身婢女而得梁王垂青,一跃而袭管家之职,这便扭转运道,生养儿女五个,全进了内院,说是婢女长随,吃穿用度与主家相仿。其中尤以流苏机灵拔尖儿,竟能侍奉武崇训。“也是,他要不是君子,您去年就好跟府监交差了,娘子啊,您的命就是太好啦,才这么善性,要叫奴婢说,李四娘初来乍到就横插一杠子硬抢,可恶!”张峨眉确实无所谓武崇训的去留,所烦恼者无非交差,因指着金缕玩笑。“这丫头每旬进宫,梁王府的动静,五叔清清楚楚,那日我没留住他,五叔就说,婚事恐怕是不成了,叫我闭门思过呢。”流苏艳羡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张峨眉说。自进了笠园,她阿耶期望甚深,常提她来教导,说当初李家坐皇位,京里秩序井然,从未见亲贵家仆当街撒野,而今就不同了,控鹤府崛起不过三四年,行事日益跋扈,什么主簿、选调,也敢当街冲撞六部主官车马,外面甚至传说,太子花落谁家,全凭府监一句话。——那可是太子!今日的储君,明日就是皇帝!泼天的富贵嘴边吊着,谁上谁下一念之差,这阵风赶上,能保五代荣华。张峨眉生在蜜罐里,分不清这里头的轻重,府监做了男宠,难道还指望传宗接代?敢有那心思就该活剐了,反正做的没根儿的营生,拢共只有这个侄女养在跟前,就该早早嫁了。谁知府监竟当她是个金子打的人儿,不舍得受委屈,不然真抹下脸皮,一把子迷香灌了,什么男人栽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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