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蕙定睛一看,愈发笑了。“这不是豆蔻的么?你一时技痒,连人家的活计都做啊?”瑟瑟嗯了声,拿针在鬓角擦了下,不服气道,“你们等着瞧罢。”韦氏笑着拈起花样子在手里摩挲。三个孩子都好,瑟瑟更是一心向着家里,寻常女孩子把婚事看的比天大,甚至为攀高枝儿,踩着娘家人出嫁的也有,她明明每回见了武崇训便浑身不自在,偏要装出一副可怜可疼的娇气小姐模样儿,乔张做致,不过是借武家一点庇荫,保住不成器的阿耶罢了。“我们住在梁王府不走,便是服从了圣人的意思,梁王也做一样打算,所以殷殷挽留,绝口不提庐陵王府的建设进度。可是离上元节只有十日了,倘若圣人当真册立阿耶,那咱们昂着头搬进东宫,从前种种,全不作数,倘若还是立魏王……”瑟瑟十指翻飞,暖袖上变出一朵六芒雪花,顿了顿,从容再走一针。“武延基好办!我就嫌他蠢的来。”李仙蕙哦了声,道这却不妨。“武家香烟鼎盛着呢,武延基是长房长孙,嫁他自然最好,但你若实在看不上,底下还有两个小的,魏王尤其不喜幼子武延秀,嫌他脂粉气重,他性子也着实烈些,十五岁就搬出去单住了,中间还有一个武延寿,三月正当加冠,到时候请梁王带咱们去观礼,你就知道了。”李显默默听了半晌,转头去看南窗外的院子,妻子女儿各有主意,商量的有来有去,并没人想起问他意见,他也没有什么话能插进去。武三思那位早逝的元配夫人,性情想来很是清雅婉约,枕园就专在小里做文章,亭台楼阁散落零碎,一座接着一座,彼此回廊连接,曲径通幽,挪两步景致就是一变。区区三进的院落,因着设计精巧,倒编排出好大一篇文章,屋顶茑萝翠绿的藤蔓爬过青瓦白墙,偶然攒出一簇小小的红花,明朗又养眼。瑟瑟喜欢茑萝纹,衣袖、帔子上,总带一星半点,团扇上也有。李显摇着扇子,想起十来年前做英王时,长安的旧宅,从出阁读书,一直住到移居东宫,就在朱雀大街旁的开化坊。论地段,比梁王府还好呢!可是从他被贬出京,那房子便被女皇挪去建了荐福寺,修了小雁塔,再也不能讨还了。房州的天总是阴沉沉地,为防止溅水,屋檐修的特别深,室内更显幽暗,还有一种天井,方方正正,水渠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沿途青砖吃饱了水,长出密密青苔,那种潮湿的阴气让他从骨头缝子里都冷,都疼。——谁不想回神都来呢?李显怅然摇头,可是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这么一想,他又宁愿在房州发霉。韦氏伸只手过来,搭在李显冰凉的腕子上,热烘烘的叫他好舒服。瑟瑟道,“流苏乱打听又爱传话,郡王性情敦厚,显是辖制不住她,搁在跟前麻烦,就是咱们不好张嘴买人,倒像是嫌人家招待不周。”望窗外屋舍连贯起伏的檐牙,日光掠过琉璃瓦,勾画出变幻的色泽,她慢悠悠下了决断。“不从外头买,就从现成的里头挑罢。”韦氏没听见,转而问李仙蕙。“琴熏是梁王的女儿,那个小的呢?”一面说,一面扬声叫豆蔻倒茶。流苏送了武崇训出去,耽搁半天才进来,想也知道是寻人发牢骚去了,这会子跟着豆蔻一道进来,果然殷勤,笑盈盈打开柜子,取了对美人槌捧,就立在韦氏身后替她捶肩,一面听李仙蕙道。“孝明高皇帝兄弟四个,长房和三房只有爵位,并未入仕,二房从楚王武士让往下传承,有四子七孙,孙辈中四人入仕,其中武攸宁和武攸宜最受器重,一个左羽林大将军,一个右羽林将军,都是要紧武将,位高权重,事情也繁杂。这两年边境不太平,西南吐蕃闹个没完,东北么,契丹又来打冀州,千头万绪,搅扰得圣人烦心,将好上个月,两个都调去边境领兵,都是阖家上任去的。”韦氏年轻时做过太平公主的侍读,沾公主的光,授业恩师乃是大名鼎鼎的儒将裴行俭,几卷裴氏自创的兵法并阴阳历法,常在掌中翻阅,虽无甚心得,到底对朝廷的制度十分熟悉,因好奇地问。“北衙将军出镇边关,禁中的职务,难道不曾命他卸了么?虽是姓武的,圣人向来多疑,对儿女尚且着意刺探,何况依附来的亲戚?”李仙蕙捋了捋瑟瑟的鬓发,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有些不好回答,阿娘只当降服了两个丫头,说话便没遮拦,可见当初灭族大亏,还没吃痛。“若是别人,自然立时卸任,几位御史还得谏言警告,在外领兵时不得与京中旧部联络,但武家又两说,这才可见圣人着实宠信啊!”话头转回来道。“武攸暨原本平平无奇,自做了太平公主的驸马,也很风光,年初才迁了司礼卿。独武攸止年纪最小,偏死的最早,去时骊珠才两岁。”韦氏尚在恍然,唏嘘道,“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她阿娘呢,是哪家的?”“武攸止是圣人登基后亲自指婚的,就指了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杨家,原是亲上做亲,两边都满意,偏她前年也去了,所以骊珠无依无靠。圣人原说接进宫,后来瞧她实在太小,执掌不了宫苑,便养在梁王府,大了才接进去。”韦氏听了一呆,抬眼瞧她。李仙蕙泰然自若,摇着羽扇微笑,一举一动都有帝王家的风范,不像太平那时候,横冲直撞,只等别人来替她描补。她说话也习惯了谨慎,明明武攸止与武攸暨才是二房的兄弟,武攸止死了,于情于理,都当是自家兄弟接手教养骊珠,结果反而搁在四房的武三思家,内里缘故,武攸宁、武攸宜等阖家出京自是不便,连武攸暨也不出面,只能是太平这位婶婶不乐意招揽夫家的麻烦事。韦武李杨彼此联络有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那么家人,谁的婚事琴瑟和谐,谁与谁只是表面夫妻,三言两语便明明白白。韦氏从前在宫里,很擅长打这种机锋,多年手艺荒废,这一下便有种昨日重现之感,明白了方才的疏漏。她脸上一红,接过李仙蕙的扇子替她扇风。“好孩子,真难为你,这些年,宫里人都当你的爷娘再也不回来了罢?”李仙蕙握紧了拳头,心里湿哒哒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不想爷娘在多年以后再为她担不必要的心,只定定道,“没有的事。”她头一昂,倔强道。“前年房州刺史快报,说阿耶打马球摔断了腿,圣人便问我,还敢上马么?我说阿耶会的我全会,后来跟千金公主家儿孙比赛,圣人特特叫我出战,我还进了两球呢!”韦氏听得几欲断肠,心道以女皇的心性,哪有什么父母之爱子,万事皆可包容,只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如意的儿子便当没生过,若不是李仙蕙实在出色,日日挂在眼前提醒,她未必会再给李显一个机会。才要抱住女儿痛诉喜乐,后廊上婆子领个嬷嬷走来,在韦氏跟前躬身道。“奴婢是魏王府的,我们郡王请庐陵王妃安,说两府门对门挨着,倘若表婶看腻了枕园的山水,不如过我们那边儿逛逛。厨房预备了酒菜,戏班子现成的,几时表婶想动弹动弹,传句话去,样样都有,还有梁王妃和张娘子,也不妨一块儿,免得表妹认生。”李真真捉狭地一笑,“我的卦最准,这不就来了?”武三思散朝出来,边走边将笏板收进袖中,侧耳听见冬官侍郎陈思道被几位同僚拖住,为首的光禄寺卿宇文溪更起哄要他请客。“侍郎家中那株白海棠,洋洋洒洒三四层楼高,每开花时,如叠雪砌冰,我自来神都便听人赞叹,都说是花王,又有诗文为证。听闻半月前,曹中丞到侍郎府请期,那白海棠应和喜事,竟开出复瓣的红花来,如火如荼。可有此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