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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的牙 一(第1页)

在我上小学二年纪那年,学校来了个牙科医疗队,上海来的。医生们为我们每个孩子做牙齿体检,检查出我右侧上下两颗六龄齿有龋齿。班主任让我回家问父母要钱,补一个龋齿收费二元。用今天的收费标准,就像免费。可我回家却连四元钱都要不到。

问母亲要钱时,她正在水龙头洗碗。我向她说明情况,她拒绝了,并顺手拿起只她正洗的碗,打了个比方:

“你要补牙,就像这只碗,有了缺口,花钱把它补好了,然后再把它摔碎,丢弃。”

当时做父母的,对优生优育没概念。他们满脑子想的是怎样让自己的肚子经常性膨胀,多子多福嘛!对于牙齿这种历来被国人视为不是病的小恙,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他们不懂,牙病是轻恙重症,关系到牙齿主人幸福——吃得好还是吃不好。他们更不懂怎样保护好孩子们的牙齿,因为他们连怎样保护好自己的牙齿都不懂。我记得父母亲从小没督促过我们刷牙。我成年后才懂,人每天至少要刷两次牙。我甚至跟父母学,他们刷牙的姿态像拉小提琴,牙刷是弓,牙齿是弦,就这么拉了几十年,以至于他们没老就成了豁牙巴的老头老太。幸亏我大了看了本护牙的书,知道在牙齿上拉小提琴的后果是,会把牙齿底部拉出一溜凹槽。我立刻照镜子,发现我牙齿的凹槽已经不少,有好几道,赶紧去医院补,才免去父母六十多岁就满嘴假牙的衰运。作为成年人,他们热衷于加紧生产,努力工作,没空看书,医学常识极度匮乏。我母亲甚至不知道,我那两颗六龄齿是我自己每天吃饭吃菜自己长的,是恒齿,是要伴我终身的,是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她还以为六龄齿是乳牙,是她十月怀胎她吃饭吃菜在子宫里她就在我牙床里帮我长好,等我出娘胎,它才雨后春笋般从牙床上破肉而出的。她只知道乳牙是短命鬼活不长,她不知道六龄齿不是乳牙是恒牙,可以跟主人命一样长。难怪她觉得花钱补它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就像破碗补好了又摔碎一样。

我因为要不到需要补牙的四元钱,右侧的上下两颗六龄齿里的“牙虫”得以苟且偷生,伴随我一起成长。

当我无需问母亲要钱就能自主进牙科诊所时,我那两颗六龄齿中的龋洞,跟我人一样,从小不点慢慢长大。龋洞大点无所谓,它躲在阴暗角落没人发现,如果仍然能吃嘛嘛香,喝嘛嘛甜完全可以不睬它。要命的是,它居然作祟。用医学术语,就是龋齿从牙釉质、牙本质,一路龋到牙髓——牙神经。我虽不是牙医,有点牙科知识。知道牙神经受损后不可逆转。它不像脸上长疮,贴贴膏药可以痊愈。它坏了就坏了,就像人死了,进棺材了,是不可能从棺材里再爬出来的。

于是,在牙病防治所,a医生舞动牙钳,三下五除二,就将我右下牙床的六龄齿拔萝卜般拔了出来。很好,我喜欢干净利落。

且慢!我右上牙床的六龄齿也病入膏肓了。它上面的龋洞比人眼还小气,人眼容不下沙子,它连饭粒都容不下。饭粒是个捣蛋鬼,特喜欢往龋洞里钻。进去后它不动都有本事让我牙痛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无奈,只好再进牙病防治所。这次是b医生,如果说a医生是左倾大夫,b医生有点右倾。他说,即使牙神经受损,也并非拔牙不可,通过治疗,可以保住牙齿。用今天的说法,就是根管治疗。今天的牙科比那时发达,根管治疗后还有花头精,做了根管治疗的牙齿,还得做个套,也就是做烤瓷牙,让牙穿上盔甲,披坚执锐,抵挡“牙虫”的进攻。当年没有烤瓷牙技术。我的右上牙六龄齿在b医生的努力下保住了。死人居然复活,我很是感激。

随着岁月流逝,我右下牙床太平无事,只是缺了颗牙,并不耽误我吃香喝辣。右上牙床,那颗起死回生的六龄齿,却兴风作浪。先是发黄,然后变黑,黄黄黑黑后,牙齿自动脱落,却喝水都痛。没办法,只好又进牙科诊所,这次是c医生。c医生像在泥土地里挖红薯,挖出了我那个已经烂得五马分尸,只剩几个牙跟的六龄齿,挖得我满嘴血。我因为有麻药保镖,浑然不觉痛,旁边观战的小姐却惊骇得花容失色!一个劲问我:“痛死了吧?痛死了吧?”

我说:“我没感觉。”

我因此对c医生产生信任。他居然有本事挖红薯般挖出我牙床里所有的烂山芋,而不是像我听到的一个倒霉蛋,被牙医留种般留个烂牙根在肉里,痛死过去。于是,在紧邻那个死去的六龄齿的牙齿又闹腾时,我毫不犹豫又去找c医生。c医生很利落地帮我补上了。晚上,痛!无法忍受的痛,痛得我一夜无眠。只能又去找他,他打开洞重补。还是痛,越来越痛,痛得家人也仿佛牙痛,失眠一夜。第二天我起个大早,守在c医生病房前,强烈要求拔牙。拔牙后我要求把拔下的牙给我留作纪念,才发现,拔下的牙,在我25岁长出的智齿方向,“牙虫”为其开了扇窗,有两粒绿豆大。一粒牙上有那么大一个龋洞,c医生长猪脑般只知道补,看来他只擅挖红薯。由此我认识到,牙医的手艺会发癫痫,正常情况下很有挖功,发起病来神魂颠倒,浑身抽搐。最后,我那颗智齿也只能拔掉,因为它也被感染了细菌病毒,有些菌还是厌氧的,灭滴林都不一定杀得死它。

世界上有很多事,要等时光拉开一段距离,才认得清其本质。我的右下牙床,因为a大夫的左倾,除恶务尽,至今天下太平,长相齐整。我的右上牙床,因为b大夫想积点德,用当年蹩脚的根管治疗想保全我的六龄齿,结果就像广告辞说的:“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两”。得了牙龋齿,一个传染两,不,是一个传染仨。不但没保住它,反而灾梨祸枣,让它的病毒细菌薪火相传,传染给了紧邻的两颗牙。阿弥托福!幸亏我的六龄齿后只有两颗牙,如果它长在嘴中央,非害得我满嘴牙死光光,至少死一半。由此可见,求全会导致求全的反面。我至今感谢那位左倾的a大夫,他毫不客气将病牙消灭。他舞动牙钳的英姿仿佛就在昨天。他消灭了有病的六龄齿,保住了六龄齿后的两颗牙。实践证明,他是正确的。

岁月如梭,我左侧的两颗六龄齿虽然没有被“虫吃”历史,下牙床的六龄齿由于使用过度,已经呈锅底状,正好家门口小医院来了位大人物,女士,是当地顶级口腔医院的d医生。

d医生因为想送儿子出国留学,三百六十天无休,周六、周末在小医院打工挣钱。我请她把我呈锅底状的左下六龄齿做个牙套,顺便将我右上牙床被六龄齿坑害成缺了三颗牙的地方做假牙。二项合计,她收费一千,她声明;一来我做的烤瓷牙是国货,二来这是小医院价格,如果去她工作的大医院,一千块钱绝对拿不下来。十几年前物价比现在便宜,十几年前牙科的收费标准我弄不太清,我只知道,d医生手艺是二齿钩子扒痒痒——是把好手。我的烤瓷牙做得漂亮又实用,本色,不高不低,就像我左下牙床又重新长了颗新牙。虽然她帮我做的那三科假牙我从不戴,戴了它吃东西像不是自己的嘴在吃,吃再好的东西都像吃夹生饭般没味道,从而体会到满嘴假牙是啥滋味,但我内心仍非常感谢她,觉得她算得牙科界精英。

但是,当我又想请d医生为我左上牙床的六龄齿也做个套子时,她说,如果上牙要做套子,最好把下牙的套子打掉,两颗牙一起做,比较合适。她言里言外,一直鼓动我用进口的牙套,我拒绝了。我没听说做牙套要上下牙对着做这一说,牙齿又不结婚,干嘛要成双成对?再说,我不知道外国的烤瓷牙有多好,但我知道进口货肯定贵。我还知道,国产的烤瓷牙就很好,我用了十几年,至今它完好无损,干嘛要用洋人的?干嘛要打掉?莫名其妙!d医生因为我拒绝她的方案,她拒绝为我左上六龄齿做烤瓷牙。这颗待烤瓷的牙齿就这么给耽搁了。

不久,我介绍个朋友找d医生。朋友有一粒龋齿,是智齿,依我的性子,拔了拉到,又不是六龄齿,担负着重要的领导工作。有人智齿一出生就残废,医生一拔了事。但朋友坚持要治疗,要包牙套。d医生此时觉得周末在小医院打工来钱慢,已经跟人合伙开了家牙科诊所,业余在自己店里干。我带朋友去口腔医院找她,被她转几趟车带到自己的诊所。我朋友的牙首先要做根管治疗。按理说,一颗牙一次根管治疗,d医生说要算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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