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山刮他的鼻子:“嗯。先进屋子,外头冷。”
这是采冰工的落脚处。说是村,统共只有三间石屋,憨头憨脑像三只土地精。院墙是懒得砌的,就任由这些粗苯的石墩子晾在平地上喝风。平滑似棺材板的石阶上挨着一架简易雪橇,工具扔在角落里,又是铁锹又是凿子,这样简易、古老的工具沈仪祯还只在书上见过。
宵山推门进去,光线一下子变暗,只听到有人带着奇怪的方言语调说:“宵将军?”
一个巨人似的男人坐在火炉旁边磨刀。火光淬得刀刃金光闪闪,沈仪祯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昏暗的室内,乍一晃被刀锋闪到,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以为进了魔窟被嗜血的魔头逮住,要磨刀霍霍吃人肉刺身呢。他慌慌张张就往宵山背后躲。
宵山介绍:“仪祯,我介绍一下,这是南极的采冰工,这是我秘书沈仪祯。”
采冰工站起来和他们握手,他表示愿意提供住宿和晚餐。宵山从钱包里掏了几张现金给他,问他要极地专用的发热服和靴子。
屋子里暖和,有奶茶的香气从炉火边飘来。不一会儿,锅开了,发出可爱的嗡嗡气鸣声。采冰工将煮好的奶茶递给客人。他生得魁梧彪悍,却是个有礼貌的人,递杯子的时候努力地用标准话说了一句“请用”。
沈仪祯反倒很不好意思,刚进人家屋子的时候表现不好,把劳动人民当成了魔头。他捧着杯子好奇地一边看一边问——
“这座山叫什么?”
“马拉柏特环形山。”
“离极点还有多少距离?”
“这里离极点大概有一百二十公里,全年光照水平最高可以达到90。我们也把它算作永昼峰,因为南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地方比它光照时间更长了。东面是斯科特环形山,西面是卡比厄斯环形山,往南走,是著名的舒梅克环形山,南半球用到的百分之八十的氢都是从那里提取出来的。山脚下还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这是南半球第四座太阳能发电站,规模虽然不大,也养活了将近一千人口。”
“全部是发电站员工?”
“发电站大概三百多名员工,还有家属、值警、小个体户……”
“整个极圈里大概有多少人?”
“不超过三千。这里像一个小社区,团结,友好,家家户户都像是邻居。”
“你呆了多长时间?”
“二十五年。”
“条件很艰苦吧?”
“嘿,习惯了。”
他虽然不说,沈仪祯叶能大概明白,常年温度在零下两百度,空气稀薄,紫外线和辐射都非常强烈,外出必须带防护面罩,水资源短缺、食物短缺、医疗资源短缺。城里人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二十多年,军人也不一定能行。
沈仪祯沉默地把目光投向山脚,小小的太阳能发电站像大地的一块拼图。
这时候他才有了真实的感受,原来他真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啊。
宵山把专用发热服和雪地靴拿来了:“换了衣服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他们怎么采冰的。”
沈仪祯来了兴致,风光这样好,如果一直呆在屋子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采冰工免费为他们做导游,领着两人往山脚的采冰场走。两位旅客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顺着山腰走了还不到一公里,沈仪祯已经开始喘了。一来这里的路的确难走,说是路还算是恭维了,人烟鲜少的荒山野岭,有路可以走都已经算好的,别说沈仪祯,换了其他人都走不好。二来他穿的发热服太大了,衣服是很暖和,但拖到膝盖上迈不开步子,靴子笨重,头上的防护面罩也不轻,呼吸很不习惯。
一开始他还能跟上宵山,到后来就是宵山牵着他,摇摇摆摆像个蹒跚学步的儿童。
宵山笑话他:“像个鸭子。”
沈仪祯有点生气:“你才像鸭子,呸!”
宵山没闹明白“鸭子”到底怎么了:“那像不倒翁总可以吧?”
他是不知道什么是天鹅,要不然说出来沈仪祯或许还高兴。沈仪祯干脆不理他,手也要放开,还没走两步,鞋底打滑差点摔出去,宵将军眼疾手快把他拉起来:“行行行,什么都不像。”
沈仪祯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宵山莫名其妙:“不说了还不行?”
沈仪祯摇头:“你这个人,就是虚张声势。我却怕了你这么久。”
他曾经害怕宵山害怕得整晚整晚做噩梦,在卧房不敢不锁门睡觉,现在想想竟然觉得有点滑稽。其实早就有些线索,只是沈仪祯没有留意,比如宵山每次发了脾气又懊丧又隐忍的表情,又比如工作上虽然霸道,但沈仪祯一旦出现了失误,担责的从来是宵山。他总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被伤害的是他,道歉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上司用来干什么的?就是用来背锅的呀。
他自己有偏见,所以兜兜转转,走了这么久才发现,害怕的不只是他,宵山也会怕。
因为是在意的人,当然会怕。
想到这里,沈仪祯心里暖暖的:“一会儿找个地方我们拍张合影吧,还没有拍过呢。”
他们把合影的地点选在了天堑。这里几乎可以看到马拉柏特陨坑的全貌。
极目是荒芜广袤的坑洞,大洞里又叠着小|洞,疮痍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这颗星球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人类的苦难史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缕细砂。壕沟中浩风涤荡,只有一面山壁通达,险途陡长,所谓“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一点也不为过。